我的太爷爷会唱诗

青儿♥

父亲说，我是老家生人，我很小的时候太爷爷很喜欢我，父母搬离老家，太爷爷抱着胖乎乎肉嘟嘟的小女娃，很久很久不愿意撒手。

父亲说的我没有记忆，太爷爷活在父亲的眼睛里，活在父亲抑扬顿挫的唱诗里。

父亲幼年丧父，是太爷爷抚养父亲长大。

太爷爷早年是乡里秀才，私塾教书先生。父亲热爱国学，尤喜唱诗，我小时候，阴雨绵绵或正月闲暇时光，父亲常常微闭双目，人躺在土炕一隅，悠长悠长的唱诗声音，便从嗓子里缓缓流淌出来，声音如泉水叮咚，如清泉幽咽，如大江东去，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仿佛把父亲拉回到旧时光。

一间古朴的教室，一室零落学童，先生顶着瓜皮帽，长长的辫子自然垂于后背，手拿戒尺，瘦高的身子于孩童中踟蹰，抑扬顿挫的领唱声在教室里高低起伏，稚子弄冰紧随其后，此时慵懒的阳光撒在木格楞窗上，树上寒鸦嘁切，一室唱诗声温柔了岁月。

偶尔先生戒尺轻轻落在稚子手心，小惩大诫。虽然有些许疼痛，无伤大雅。稚子吐着舌头复专心吟唱，先生拈须微笑，颔首致意。

先生自然是我的太爷爷，稚子必然有父亲、叔父、姑母，或者本家或外姓的孩子，父亲印象中太爷爷永远微笑，和蔼可亲，对待失枯的孙儿尤其慈爱有加，威严不足。

父亲小时家境贫寒，除夕夜鞭炮声此起彼伏，年幼的父亲心痒难耐，嘟囔着跟太爷爷要鞭炮。太爷爷从容淡定，从小屋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这头，半晌方言：“土鳖放炮，光棍听响。”一副洋洋自得之态，孔乙己读书人姿容尽显。

以后经年，父亲每每放鞭炮，便念一遍太爷爷的金科玉律，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年轻时在外求学，偶感伤寒，太爷爷步行百余里去探视，此时年轻的父亲病重，医院已然放弃治疗，扔在太平间无人问津，只有太爷爷，对自己病弱的孙儿不离不弃，每天往返于小旅馆和医院太平间之间，为孙儿喂水送汤，擦拭身体。

不知道是上苍眷顾，怜惜祖孙情深，一夜父亲忽然清醒，嚷着要离开那个鬼地方，太爷爷一步一步背着孙儿离开，彼时，太爷爷一双家做布鞋已经磨破，其中经历多少凄惶心酸，唯有清风明月知。

父亲每念于此，泪湿衣襟。父亲说，他的命是太爷爷捡回来的。

父亲毕业，离开家乡到异乡教书育人，也算继承太爷爷衣钵（叔父姑母职业亦是教师，不枉太爷爷辛苦。），稍可慰藉太爷爷一生育人之心。

然孙子孙女均远离家乡，唯奶奶与太爷爷相依为命，在家乡艰难度日。

天有不测风云，太爷爷晚年，坐生产队车送粪，忽驾车马匹疯魔，撒腿狂奔，甩下太爷爷，结果造成太爷爷骨折瘫痪。

刚强如太爷爷，只能倚窗空叹，蹉跎岁月。

我八岁那年，太爷爷因病去世，时通讯不畅，父亲返家太爷爷已经圆坟，父亲终没能送太爷爷最后一程，留下终生遗憾。

从此我的太爷爷，随着奶奶的到来，镶到我家镜框。

我爬在箱子上看太爷爷，太爷爷慈眉善目，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须发全白，嘴角上扬隐含微微笑意，阳光照进屋子，照在镜框上太爷爷的脸，恍惚间，我听见抑扬顿挫的唱诗声响起，我的太爷爷，笑眯眯引领他的子孙后代朗朗唱诗，依然是白居易那首《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声音悠长悠长，在岁月的回廊里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