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城重读《边城》

用心体丈量世界

<p class="ql-block">  我站在茶峒的渡口,望着这条清浅的清水江,水面上静静地横着一条方头渡船。这光景,与沈从文先生笔下所写无二致。只是夜晚的船上空无一人,旁边偶尔稀稀拉拉走过几个游客。再也看不到那个翠翠、翠翠的祖父和那只黄狗。</p><p class="ql-block"> 望向对岸,是重庆洪安,这边是湖南茶峒,一座斑驳的白塔从绿树丛中探出头来——那塔显然是新修的,白得刺眼,少了些岁月浸染的温润。</p><p class="ql-block"> 昨夜,入住民宿的老板娘听说我要看《边城》,就从吧台底下摸出本旧书来,纸页泛黄。"前些年有个大学老师落下的,"她说,"横竖没人要,你拿去瞧罢。"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树叶标本,不知是枫是槭,轻轻一碰就碎了。</p><p class="ql-block"> 黄昏时我坐在吊脚楼前的石凳上读书。清水江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游船如织,来回穿梭,近处码头有游客带着儿童戏水。读到翠翠父母殉情那段,忽听得身旁传来轻轻询问,是已住了几天的从南京过来旅游的女大学生,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p><p class="ql-block">"叔叔看什么书?"她问。</p><p class="ql-block">我把封面翻给她看。</p><p class="ql-block">"哦,这个呀,"她撇撇嘴,"我读过的。翠翠好可怜,等不到心爱的人。"</p><p class="ql-block">"不过二老肯定会回来的,"她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这儿的人都说,当地人走再远也要回家的。"</p><p class="ql-block"> 次日清晨,我寻到那座新修的白塔下。塔旁果然有片坟地,几个坟头已经塌陷,野草从裂缝中钻出来。最边上有个稍新的石碑,刻着"沈从文先生衣冠冢"几个字。当地人说,沈先生生前嘱咐骨灰撒入清水江,这里是乡亲们立的纪念。</p><p class="ql-block"> 一个卖姜糖的小贩蹲在路边,见我对着墓碑发呆,便搭话道:"来旅游的?都爱看这个。"他递来一块糖,"尝尝,老手艺了。"</p><p class="ql-block"> 糖很辣,姜味直冲鼻腔。小贩告诉我,他爷爷那辈就在这卖糖,"沈先生小时候肯定吃过"。我问他可知道《边城》里的故事,他搓着手笑:"晓得些。老辈人说,以前真有那么个老船夫和外孙女,就住在河街那头。"</p><p class="ql-block"> 河街如今是旅游景点,一色的仿古建筑,卖着全国景区雷同的纪念品。唯有一家扎染铺子还保留着旧时模样,蓝白相间的布匹在风中飘荡,像一片凝固的浪。铺主是个寡言的老妇人,手指被染料浸得发蓝。她听我问起旧事,只说了句:"老早的事,人都已经走了。"便不再开口。</p><p class="ql-block"> 黄昏又至,渡口已无游人。我沿码头走至附近一家买纪念品的商铺,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当地人。我问他可知道翠翠的故事,他抬头望我一眼:"你问的是书里的,还是真的?"</p><p class="ql-block">"有分别么?"</p><p class="ql-block">"书里的等不到人,真的那个……"他拿抹布抹掉手上的水,"嫁到贵州去了,丈夫打矿死了,后头的事谁晓得。"</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趟渡船离岸时,水面上泛起细碎的霞光。我忽然想起书中那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此刻竟觉得分外苍凉。我身处臆境中,老船夫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水天交界处的一个黑点……</p><p class="ql-block"> 入夜,到处亮起了灯,吊脚楼的红灯笼分外耀眼,我坐客房台灯下重读《边城》。年轻那时只觉故事美得像幅水墨画,如今再读,却品出画里藏着的苦涩。翠翠的等待,天保的溺亡,傩送的出走,这些被岁月漂白的情节,在这边城的实地忽然变得清晰。沈先生说"美丽总是令人忧愁",原来这忧愁里藏着对人性最温柔的打量。我翻开书的最后一页,发现那位大学老师用铅笔写着:"边城不再边,故事永流传。"字迹已经模糊。</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芦笙的声音,欢快得近乎喧嚣。而书页间的枯叶碎屑,正悄无声息地掉落地面。</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我在渡口拾了块鹅卵石。石面光滑如玉,带着河水的凉意。这或许就是沈先生笔下的"边城",不是某个具体的地名,而是我们心里那片永远烟雨朦胧的净土,藏着最纯粹的善与美,也藏着最温柔的遗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