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刚上初一,兄妹三个的学费压得父母喘不过气。秋收前的一个傍晚,我跟父亲说“不念了”。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最终只叹口气:“也好,能多双手干活。”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辍学第三天,张老师就摸到了我家。没歇脚就劝我回去上学,说学费与书本费他先垫着。我低着头抠着指甲缝里的泥,只重复“家里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正刻进骨子里的,是他最后一次来。那晚热得像蒸笼,我和父母在地里忙到后半夜,实在抵不过蚊虫往肉里钻,才深一脚浅一脚往家挪。远远就看见昏黄的煤油灯光里,张老师蹲在我家门槛上,手里摇着我家那把豁了口的蒲扇。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跟我回去上学吧。”他站起身,衬衫后背洇着大片汗渍,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瞥了眼我手里的铁锹,忽然问:“粉笔与铁锹,在你心里哪个重?”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都没想:“当然粉笔轻,铁锹扛着能压弯腰。”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道沟壑:“你错了。拿得起铁锹的人,不一定拿得起粉笔。铁锹能翻土,粉笔却能翻心。”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只觉得这话拗得很,梗着脖子反驳:“哪可能?”他也不辩解。最终,我还是听了他的话,回了学校。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年过去,如今我的岗位是打扫皮带机卫生。每天的活儿,就是握着铁锹,把地上的灰尘一锹锹撮到皮带机上。铁锹依旧沉甸甸的,掌心磨出的茧子,比当年在地里干活时更厚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车间每月的黑板报,成了我的“副业”。起初是车间政工员见我素质教育本上的字迹工整,指着本子笑:“小杨,办黑板报准行。”我竟鬼使神差地接了下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月,我都会准时拎着粉笔盒站在黑板前,先用粉线打格,再琢磨着排版。安全标语用红粉笔写在最醒目的位置,时不时有人路过,指着黑板上的字竖起大拇指。粉笔灰落在手背上,像落了层细雪,轻飘飘的,却总让我想起张老师那句话。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才懂,他说的“拿不起”,从不是力气不够。就像我每天挥着铁锹清灰,胳膊练得结实,可拿起粉笔写板书时,手仍会微微发颤——怕字写歪了对不起那道粉线,怕内容没意思引不起同事们注意,怕辜负了那方小小的黑板。铁锹对付的是看得见的灰尘,粉笔要对付的,却是心里看不见的荒芜。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个月写“安全生产月”专题,画完最后一笔安全帽的轮廓,夕阳正好从钢架间斜照过黑板,粉笔灰在光柱里轻轻跳舞。忽然就想起那个夏夜,张老师蹲在门槛上的身影。他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只那一句关于重量的追问,让我每次写完黑板报,摸着掌心残留的粉笔灰,总像听见他在说:“你看,这粉笔与铁锹,如今你该知道它们的重量了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