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小小说》

醉卧暖秋

<p class="ql-block">  门被急急敲响时,暮色正浓稠地流进屋内。两个身材不错的年轻人打着雨伞站在堂弟强的身后。堂弟肩头淋湿一片,头发也粘在额头,脸上神情灰黯,如同被暴晒后枯萎的瓜秧:“哥,我撞人了……”</p><p class="ql-block"> 他声音干涩,说他开车不小心撞坏了人家的车,对方张口便要几万修理费,他急等着周转一周后立即归还。说话时,他那双眼睛频频闪烁跳动,像是烧坏了灯丝的灯泡,释放着难以捉摸的电流。屋内的灯光映着他湿透的肩膀,如同一种无声的祈求。</p><p class="ql-block"> 我捏紧了兜里那张薄薄的工资卡,指尖触到它冰凉坚硬的边缘。卡里那点微薄薪水,是维系家中母亲药瓶里那几粒白色药片的生命线。家中本就紧紧巴巴,白药片更一粒接着一粒,早已耗尽了积蓄。然而面对他那张绝望的脸,我终是无法拒绝。我并未多问,转身默默下楼,走向ATM机,将卡塞了进去,取出一万块钱递进他手里。他一把接过,指尖微微颤抖,眼神却意外地镇定下来,仿佛终于捞起了即将沉没的木船。</p> <p class="ql-block"> “哥,一周!最多一周,我准还你!”他跟着那俩个人踏着湿漉漉的地面离去,脚步声匆匆淹没在淅沥的雨声里,如同一个轻易被风吹散的诺言。</p><p class="ql-block"> 起初的一周是沉默的,如同暴雨来临前窒闷的空气。接着一周又一周,一月复一月,十年光阴就在这焦灼的等待中无声无息地流尽了。我那点薄薄的工资如同一条日渐干涸的小溪,无声息地消逝在生活的沙漠里。电话打过去,起初是他含糊其辞的“周转不开还得等等”,然后是“工资还没有发”,再后来,干脆变成了电话那头漫长而空洞的忙音。十年间我数次见面或者捎话,每次皆无功而返。他如同滑溜的泥鳅,每次都能轻易挣脱我的手心。那曾经真切存在的一万块,化作心头越来越沉重的一道兄弟间裂痕,仿佛一种近乎持续的疼痛无声啃噬着内心。后来才知道,他是赌博输了钱,被人家追债无法,才找到我的。还听说他这些年就没有干什么正事,赌博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输钱输的差不多剩下裤衩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医院走廊尽头那间弥漫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单人病房。推开门,他侧身躺着,半边身子缠满厚重绷带,如同被粗暴打包的货物。那是他与别人街头斗殴留下的“纪念”,医生说生命已然进入残酷的倒计时。我喊他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突兀。</p><p class="ql-block"> 他眼皮缓缓掀起一道缝隙,昏黄浑浊的眼珠瞥了我一眼,那眼神空空洞洞,像蒙着灰尘的死水,毫无波澜。随即,他又闭紧了眼睛,扭过脸去,只留给我一个沉默而僵硬的后脑勺。分明是听见了,也看见了的,却执意拒绝交流,仿佛一尊冰冷沉默的石像。那张曾经那样熟悉亲切的脸,此刻却像是戴着冰冷生硬的面具,凝固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冷漠——一副无惧亦无波的姿态,明明白白写着:我已在此,你能如何?那是一种撞向崖壁后碎裂的绝望姿态,是失去一切后唯一的武器。</p><p class="ql-block"> 望着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无言背影,积蓄许久的火气陡地窜上来,几乎要烧毁我的喉咙冲出!怒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炙烤着我每一寸神经。可就在即将爆发的瞬间,目光却被他枕边散落的几张纸绊住了——几张病危通知单,薄薄的纸张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无法回避的终点。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张一步步逼近的死亡时刻表。</p> <p class="ql-block">  看着他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整个病房空荡荡的,墙壁白惨惨的。我的心骤然一空,所有如同即将引爆岩浆的怒火,忽然神奇地、无声地平息了。它没有消散,只是沉下去,沉入一片浓稠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之海里。那一万块钱,十年间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口的那笔债务,此刻悬浮在死亡浓黑的阴影前,忽然变得那样轻飘可笑。他的沉默,他那副枯槁却又僵硬的身躯,忽然不再令人愤怒,只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巨大疲惫和悲哀——仿佛积压十年的沉重包袱蓦然轻了,轻得令人心慌。</p><p class="ql-block"> 走出医院大门,城市的霓虹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刺破沉沉的暮色,光怪陆离地跳跃闪烁。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面颊,吹动着门口那棵槐树,叶子在光晕里轻轻摇曳着。我站定了片刻,仰头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深入肺腑,仿佛吸入了一片冰凉的月光。心底那片盘踞了十年的、名为“欠债”的硬壳,在晚风里悄然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p><p class="ql-block"> 他欠我的,是一万块钱;而我欠自己的,是整整十年不曾放下的光阴。原来最终松绑的绳索,从来都是自己默默系上的结;当生命在死亡面前薄如蝉翼,那钱的重量竟轻如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 生命的单程列车驶近终点,所有沉重的账本终于再无意义,只剩下站台上久困的魂灵,终得读懂债契背面——原来所有讨还,竟是自己亲手写给自己的判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