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语霜寒，思念无处泊安

了·

西南的天，在连绵不断的阴雨后，终于撑开一片刺目的晴空。气温逐渐攀升，阳光灼烈，却暖不透心底淤积的冷域，那片被雨水洗刷过的忧郁的蓝，澄澈得近乎残忍，深邃得令人眩晕，竟在我眸底投下大片大片的钝痛。

恍惚间，我仿佛不是仰望穹天，而是跌入了北方故土，那无垠青绿的怀抱，辽阔的玉米地沉沉地压向眼帘，一望无际的绿浪在虚空中汹涌翻滚，葱翠欲滴，几乎要灼伤瞳孔。

是这天空的蓝太过幽寂，洞穿了时空的壁垒？还是那记忆中的绿太过鲜活，挣脱了黄土的桎梏？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裹挟着旧年的尘土与叹息，沿着血脉深处已荒芜的路径，溯洄而上，疯狂地打捞着时光长河里那些碎若琉璃、沉如磐石的往昔。

归途渺渺，如断线的纸鸢，带着我深重的肉身飘零于千山之外。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那翻江倒海的痛楚，混杂着故园泥土的腥咸与秋风穿膛的凛冽，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风过处，往事簌簌如落叶，父亲的音容，在光影的缝隙里明明灭灭。

“五七”。今日，是父亲沉入永恒寂静之地的 第三十五个拂晓。在遥远北方，那片生养我的厚土，此刻，应该是香烟袅袅，纸灰如蝶。这本是女儿匍匐于双亲坟茔之前，以额触地，用滚烫的泪与喑哑的呼唤，去熨帖冰冷的石碑，去偿还如山恩情的时刻。痛惜，万重关山，归路无觅，我唯有攀上这异乡嶙峋的山巅，将自己站成一座孤绝的碑。

脚下，是绵延至天际的苍茫青嶂，如凝固的碧涛；目光，却如离弦的箭，固执地穿透云霭，投向魂牵梦萦的北方。只能在这寂寥的高处，任思念的浪涛在胸腔奔涌，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凝成无声的恸哭，化作滂沱的泪雨，无声地渗入脚下这陌生的、不肯接纳游魂的土地。

父亲辞世的第三十三夜，他踏着我思念铺就的幽径，悄然入梦。梦中，那枯槁的身躯，像一片在深秋枝头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残叶，脆弱得仅凭一缕游丝般的喘息维系，静默地等待着那场早已被命运写定的、名为“永别”的飓风。他躺在那里，病骨支离，连一丝微弱的气息都仿佛即将被抽干，只是用那双深陷的眼窝，沉静地、近乎无神地凝视着我。

梦中，那近在咫尺却又永隔天涯的刹那“重逢”，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刃，缓慢而精准地切割着灵魂最柔软的腹地。我喉头锁死，发不出半点声响，唯有在骤然惊醒的暗夜里，枕畔那大片冰冷黏湿的泪渍，以最残酷的方式宣告：“此后余生，所有关于父亲的触觉，都将被囚禁在这虚空、冰冷、转瞬即逝的梦魇之中”。即便如此，我仍卑微地、贪婪地渴求着每一个梦境的降临，那是唯一的、通往冥河的窄门，唯有在门扉开合的罅隙里，才能侥幸攫取一缕早已消散的、属于父亲的、微乎其微的体温。

长夜，自此成为无边的苦海。失眠是汹涌的暗流，泪水是决堤的海潮，日夜不息地冲刷着这具在悲伤深渊里沉沦的躯壳。双眼，被这咸涩的洪流浸泡得红肿难消，疲惫不堪地低垂着，视线也随之溃散、模糊。近处的人与物，轮廓重复，如同隔着一层泪织的纱、霜凝的雾。

指尖颤抖翻开的书页，那些曾经熟稔的墨色小字，此刻，竟如鬼魅般在虚空中悬浮、狂舞，任凭我如何徒劳地撑开酸涩肿胀的眼睑，也捕捉不住它们清晰的形迹。

永夜清寒，独对一窗惨白的冷月伤魂，清泪簌簌而落，在冰凉的案台上洇开深色的、无言的哀伤。辗转反侧，神思恍惚，唯有一盏又一盏苦涩的茶，如同鸩酒，勉强吊着这被思念蛀空、被悲伤压垮的萎靡精魂。

父亲辞世的那一刻，我的世界便轰然坍塌，一场永无休止的滂沱冷雨，自此浇透了生命的每一寸缝隙，从心尖直抵骨髓。而渐次深浓的秋意，更像是一捧捧凛冽的寒霜，无情地洒落在这片泥泞的心原之上，将那份蚀骨锥心的思念，冻结得更加坚硬、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月光，这清冷无情的窥视者，总在我最深的绝望与无眠的夜，悄然攀上枯瘦的枝头，用它那苍白、清冽的光，冷冷地涂抹着我无边无际、无处遁形的哀愁。

与您诀别的第三十五个昼夜流转，我依旧沉溺在自己精心编织的幻梦茧房，固执地拒绝醒来。灵魂深处，那痴妄的火焰从未熄灭。渴望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突然重逢，再次触摸您粗糙掌心的温度，再次聆听您低沉嗓音的呼唤。

时间，这绝情的刽子手，正一分一秒、冰冷地凌迟着我沉重如铅、不着边际的思念。记忆的幽魂，在时光的废墟上踽踽独行，不肯安息。我只能如一个失魂落魄的拾荒者，踉跄着循着岁月那幽暗曲折的回廊，在曾有您温暖气息弥漫的旧日时光里游荡、徘徊，漫无目的地搜寻着您残留的每一丝痕迹、每一缕微光。

然而，那些曾经璀璨如金、鲜活如初的美好，早已被时光的流沙无情地冲刷、掩埋，变得模糊、苍白、支离破碎。记忆的版图错乱，混沌一片。

而我，如同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在时间之外茫然地飘荡、浮沉。我并非愿溺毙于无限伤怀，亦非甘愿背负这千钧的思念踽踽独行于荒原，奈何这撕心裂肺、椎心泣血的情绪，早已挣脱了理智的缰绳，如脱笼的困兽，在我的血脉与骨髓里疯狂地奔突、撕咬。

父亲！母亲！请原谅我这不孝的女儿！原谅我未能双膝跪倒在您二老安眠的黄土前，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抔带着体温的故土，添于坟冢；原谅我未能点燃那三柱寄魂的清香，让青烟携着我的思念直上云霄；原谅我未能焚烧那叠叠金黄的纸钱，化作冥河之上引渡的微光；原谅我未能伏在那冰冷的石碑之上，将积压在胸口、几乎要将我撕裂碾碎、压抑到极致的思念，化作一声声泣血的呼唤，一字一句，亲口诉说于你们听！

此刻，山野间骄阳似火，三十余度的热浪炙烤着万物，空气都仿佛在扭曲呻吟。然而，我的四肢百骸却感受不到一丝温热，只有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彻骨的寒凉，拼命的侵袭我。清冽的山风如冰冷的刀锋，轻易地割裂单薄的衣衫，穿透皮肉，直刺脏腑，引得周身不可抑制地阵阵战栗。

一束不知名的野菊，于陡峭的崖畔边寂寥地摇曳，那单薄伶仃的黄色身影，仿佛是我内心所有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心事，在天地间投下的唯一倒影。我唯有面朝北方，朝着故乡那看不见大片大片玉米田的方向，深深地匍匐下去，将整个身躯贴服于冰冷的山岩，久久的跪拜。

在这天地苍茫的孤绝之处，对着亘古沉默的群山，用尽气力，诵念那承载我无尽祈愿的经文。

回响给世间失散的亲人。胸腔里无处寄托的哀思与悲恸，一股脑儿地倾泻在这呼啸的山风之中。

祈求这悲悯的风能听懂我的泣诉，能背负这沉重的思念，翻越这重重叠叠的山峦，一路向北，最终抵达故乡的田野，将我所有无处安放的泣血心声，一字不落，轻轻地、温柔地，吹送到你们永恒的安眠之地。

祈愿双亲慈颜，宽宥女儿这不归的罪愆。

我满腔无处可寄、无处可诉的情愫，唯有用苍白的文字诉诸于行间，纵使笔锋枯竭，也写不尽那浩如烟海，深逾渊海的恩情之重；纵使墨池倾尽，也书不出那刻骨铭心、缠绵入髓的思念毫厘。这决堤的、断线珠玉般的泪水啊，无声地渗透、深埋、都凝固在字里行间的每一处空白、每一个转折、每一次停顿的悲息里。

我多想，多想变得足够坚硬，足够冷酷。能够狠心剜去记忆里你们慈蔼的笑靥，能够彻底遗忘那座因失去你们，而彻底沦为荒原的故乡，能够埋葬这如附骨之疽的彻骨悲伤，能够抹去所有被阴云与泪水浸透的晦暗时光.…….

请宽恕我的无助和沉溺，父亲，母亲！请宽恕我这颗不肯、不愿、永远做不到遗忘的心。

秋意，一日深似一日，凉意，一寸寒过一寸。

而思念，却如陈年的酒，在岁月的坛中愈酿愈浓，愈沉愈烈。

天地苍茫，四顾萧然，这颗被连根拔起、漂泊无依的心啊，在这浩渺的人世，竟不知何处，是它最终栖息、可以安放、可以停止泣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