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连载 程书瑾 第一章

竹影兰香（拒绝微信）

程书瑾 第一章

1935年的北平，秋意像浸透了墨汁的宣纸，在街巷间缓缓晕开。程书瑾抱着一摞教案，青布鞋碾过满地碎金似的银杏叶，快步穿过燕京大学的校园。二十八岁的她身形修长，一袭月白色旗袍裹着挺直的脊背，齐耳短发被风掀起几缕，露出光洁额角下那双藏着星辰的眼睛。作为历史系最年轻的讲师，学生们爱听她讲秦汉风云，更爱她讲课时忽然亮起的眼神——那里面藏着比古籍更滚烫的东西。

"程老师！"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历史系三年级的张志远快步追上来，蓝布学生装的袖口沾着些粉笔灰，"您上次推荐的《资本论》，我读完了。"

程书瑾脚步一顿，侧过脸时，眼角的余光已扫过四周。灰墙下的丁香丛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间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到我办公室说吧。"她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银杏叶。

办公室的木门"吱呀"合上，程书瑾伸手拉上厚重的蓝布窗帘，阳光顿时被滤成朦胧的光斑，在她素净的脸上晃动摇曳。

"读完有什么感想？"她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壁。

张志远往门口瞟了一眼，喉结滚动着，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程老师，这本书像一道光——我们国家的苦难，不是改改税制、换个政府就能了结的，得从根上..."

"嘘。"程书瑾抬手按住他的胳膊，那只握惯了毛笔的手此刻微微发颤。她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缝隙确认外面无人，才转回身，眼底的平静里漾起一丝涟漪，"隔墙有耳。现在的北平，连风都长着耳朵。"

张志远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程老师，实不相瞒，我是北平地下学联的。您在课堂上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时，眼里的光骗不了人。"

窗外，一片枯槁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像极了上个月街头那个被日本兵踹翻的货郎担子。程书瑾想起那天的血色残阳——穿黄皮的日本兵用枪托砸向商贩的脑袋，红漆货箱里滚出的冰糖葫芦在尘土里摔得稀烂，而穿黑制服的国民党警察就倚着墙根，烟卷在指尖明灭。她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骨节泛白。

"我需要想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那个夜晚，程书瑾在雕花木床上辗转。父亲遗留的线装书堆在墙角，"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墨迹仿佛还在梁上盘旋——当年她就是凭着一股子犟劲，把裹脚布剪成布条捆了书本，才争得去燕京读书的机会。可九一八的炮声炸碎了书斋里的安稳，东北流亡学生脸上的冻疮、上海传来的焦土消息，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书桌上的《史记》翻开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批注被泪水洇得发皱。

三天后，北平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里，程书瑾指尖划过泛黄的《史记》书页，将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轻轻夹进"刺客列传"那一页。纸条上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枪声像惊雷劈进北平城。程书瑾站在燕大的银杏树下，远处的炮声闷闷地滚过天际，震得树叶簌簌发抖。她的脸白得像宣纸，眼神却比往日更亮。

"程同志。"张志远快步走来，蓝布衫的肩头沾着尘土——现在她知道，他是北平地下党的联络员，"组织要撤大部分同志，得有人留下潜伏。"

"我留下。"程书瑾的声音没一丝犹豫，风掀起她的旗袍下摆，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衬裤，"我是女先生，日本人未必防着。"

张志远喉结动了动："日本人进城后，知识分子要挨个儿审的。"

程书瑾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冰凉的耳垂："家父总说'明哲保身'，可国要是没了，身往哪儿保？我准备好了。"

一个月后，北平城插上了太阳旗。程书瑾的办公室被日本宪兵翻了三次，藏在煤堆里的进步书籍早被转移，她一口流利的日语反倒让她保住了教职。学生们不敢再来问《资本论》，只是路过她窗前时，会悄悄放下一颗洗净的枣子。

1938年春的一个雨夜，程书瑾撑着油纸伞走在西四胡同，雨水顺着伞骨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打湿了她布鞋的鞋尖。杂货铺昏黄的灯光里，掌柜的正用抹布擦着柜台。

"要二两茉莉花茶。"她的声音混在雨声里。

掌柜的抬眼扫了她鬓角的水珠："茉莉完了，剩龙井。"

"那就龙井。"程书瑾递过钞票，指尖在钞票边缘捏了三下——那是约定的暗号。

掌柜的接过钞票，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敲："明儿下午三点，北海五龙亭。"

第二天的五龙亭，湖水泛着青灰色。穿西装的男人背对着她看报纸，报纸边缘卷着毛边。程书瑾在他身边坐下，茶杯放在石桌上，发出轻响。

"程同志，我是老周。"男人的声音比湖面的风还轻，"日军华北司令部新来个参谋官松本健一，专管清剿咱们的人。要他办公室的文件。"他顿了顿，"你懂日语和德国文学，他恰好研究歌德。"

程书瑾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心里。要去跟日本军官周旋？她低头看着杯里的龙井，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儿，像极了此刻的心绪。

"我...该怎么做？"

"北平大学下周有德国文学研讨会，他会去。你得让他注意到你..."老周递来纸条，"记熟了就烧。"

宿舍里，程书瑾把纸条扔进脸盆，火苗舔着纸条边缘，将"松本办公室保险柜在书架左侧""巡逻每半小时一次"的字迹吞进灰烬。火光映着她的脸，苍白里透着决绝。她从没想过要做"间谍"，可想起那些被日本人抓走的学生，想起煤堆里藏过的书籍，她抬手抹掉眼角的湿痕。

研讨会上，程书瑾穿了件天青色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兰花。她讲《浮士德》里的玛格丽特，日语流利得像山泉，见解里藏着锋芒。果然，一个穿军装的矮个男人走了过来，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咔哒"响。

"程小姐的见解，让我惊讶。"松本健一的中文带着生硬的腔调，军帽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没想到支那有这样的女性。"

"支那"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程书瑾的耳朵。她脸上笑着，手却在旗袍下摆里攥成了拳："松本先生过誉了，我不过是略懂皮毛。"

接下来的日子，程书瑾开始了和松本的"学术往来"。她带他去琉璃厂看古籍，听他讲歌德的诗，却在他转身时，将街角的岗哨位置记在心里。一个月后，松本邀她去司令部参加读书会，她点头时，耳坠在灯下晃了晃，那耳坠的钩子是用细铁丝磨的——是用来撬抽屉的。

踏进日军司令部的那一刻，程书瑾觉得后背的冷汗把旗袍都浸潮了。走廊里的太阳旗红得刺眼，日本军官的皮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踩在她的心尖上。松本的办公室里，书架摆得整整齐齐，墙上的保险柜闪着冷光。

"程小姐看这些书如何？"松本转身去倒茶时，程书瑾的手闪电般探进抽屉，藏在发卡里的微型相机"咔嗒"响了两声。

就在她把相机塞回发髻时，门突然开了。穿宪兵制服的男人盯着她，眉头拧成疙瘩："这张脸...去年抓共党时见过！是那个女先生！"

程书瑾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可她的脑子却异常清醒。在宪兵扑过来的瞬间，她抓起桌上的铜墨水瓶，狠狠砸在他额头上。墨水瓶"哐当"碎裂，黑墨溅在雪白的墙壁上，像绽开一朵诡异的花。

她转身就跑，走廊里的哨声尖得像刀子。拐过三个弯，死胡同的灰墙堵住了去路。三个宪兵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

"举起手来！"

程书瑾猛地掏出烟雾弹砸在地上，浓烟腾起的瞬间，她撞开一扇窗户跳了出去。落地时右脚传来钻心的疼，她咬着牙往围墙爬，手臂突然一热，鲜血顺着衣袖流下来，染红了墙根的青苔。

巷口的黑影越来越近，程书瑾摸到衣领里的氰化物胶囊，指尖刚碰到胶囊的棱角，后颈就被狠狠一按，整个人摔在地上。

日本宪兵队的地下审讯室，灯光白得刺眼，照得程书瑾睁不开眼。手臂的伤口结了黑痂，和旗袍袖子粘在一起，一动就扯得钻心疼。

"姓名！"审讯官的中文里带着唾沫星子。

程书瑾闭着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啪！"耳光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里，她尝到了血腥味。

"说！"

"我叫王秀兰，北大扫地的。"她的声音有点发飘，眼神却没乱。

审讯官冷笑一声，朝旁边抬了抬下巴。拎着皮鞭的宪兵走上前，皮鞭上的铜扣闪着寒光。

"程书瑾，燕京大学的先生，地下共党。"审讯官把照片摔在她面前，照片上是她和学生们的合影，"张志远都招了，你还嘴硬？"

程书瑾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定下来——志远不会招的。这是诈她。她抬起眼，淤青的脸颊上，眼睛亮得惊人："不认识。"

皮鞭抽在背上，像被火钳烫过。一下，两下...打到第十五下时，她闷哼出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汗珠子砸在地上。

"同伙在哪？密码本藏哪了？"审讯官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往地上撞。

程书瑾的视线模糊了，嘴里却咬着字："不知道..."

冰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她打了个寒颤，刚喘过气，通电的铁钳就贴上了手臂。剧痛像电流窜遍全身，她尖叫出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冷水泼上来，她又猛地睁眼，看见自己的旗袍后背已经被血浸透，像开了朵暗红色的花。

第三天，程书瑾被铁链拴在墙上，手腕磨出了血。拔掉指甲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脸上的淤青紫得发黑。审讯官又来了，手里拿着块白手帕擦着手。

"程小姐，松本先生欣赏你。"他笑得假惺惺的，"招了，就送你去医院。"

程书瑾的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她看着审讯官的脸，突然笑了，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我是...中国人...共产党员...死也不...叛..."

审讯官的脸瞬间涨红，一脚踹在她膝弯，她"咚"地跪倒在地。

被拖回牢房时，程书瑾觉得自己像块破布。潮湿的地面贴着脸颊，她想起父亲书房里"浩然正气"的匾额，想起学生们塞给她的枣子，想起入党宣誓时举起的拳头——"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我...做到了..."她喃喃着，泪水混着血水流进嘴角，咸涩里竟有点甜。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吱呀"开了。程书瑾费力地睁开眼，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消毒水的气味飘过来，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羽毛："同志，撑住，我们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