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照妖镜，也是良心尺

刘新选

一枚铜钱，

正面铸着照妖镜，

背面刻着良心尺。

镜面冰凉，

照出弯腰的脊梁，

也照出不肯跪的骨头。

尺身短促，

量尽衣衫的薄厚，

却量不透眼神的深与浅。

人在谷底，

风把欲望吹成裂帛，

一声叹息，

便泄露全部的人性。

人立高楼，

光把金粉抹平皱纹，

一转身，

又踩碎隐约的回声。

富，

能遮住百种丑陋，

像暮色盖住废墟。

穷，

会毁掉所有形容，

像寒霜卷走落叶。

可镜还是镜，尺还是尺，

它们不审判，

只记录——

记录一枚心，

如何在铜臭与呼吸之间，

悄悄发光，

或悄悄生锈。

　　钱，轻若鸿毛，却最能称出灵魂的重量；尺，长不过数拃，却最能丈量人心的远近。一枚铜钱落地，叮当作响，回声里藏着世道；一把木尺横胸，寸寸刻度，照见肺腑。世人皆道“钱能通神”，我却说钱更是照妖镜；人人皆用尺来量布，我却说尺更是良心尺。

一、早春的市集，人声如潮。一位老裁缝在巷口支起案板，案头悬一把乌木尺，乌光沉静。他替人裁衣，从不贪布，多一寸则剪去，少一寸则补缀。有人笑他迂：“布头值几个钱？”老裁缝抚尺而笑：“布头不值钱，可尺在我心里。”一日，一豪客持金锭来，要做十件锦袍，愿出三倍工钱，只求每袍暗加半尺，以便转售。老裁缝垂目片刻，将金锭推回：“我的尺，只量布，也量心。加半尺，布就破了，心也破了。”豪客愕然，拂袖而去。次日，满城皆传老裁缝拒金之事，顾客盈门。那把乌木尺，依旧沉默，却仿佛长了眼睛，照见每一个站在案前的人。

二、仲夏的渡口，热浪蒸腾。船夫阿贵每日摆渡，收钱只取三文，多一文便退还。有人讥他傻：“河宽水急，多收何妨？”阿贵指船舷上一道刻痕：“这是我爹留下的尺。他临终说，船可旧，尺不能歪。一文钱虽小，却能把船压偏。”某年大旱，河水枯瘦，渡船难行。一商人携万金渡河，愿出百金包船。阿贵摇头：“船小，载不动太多金，也载不动太多欲。”商人怒，转雇他船，行至中流，因超载而覆。阿贵跳入浊浪，救起商人，却只收三文。商人泪落如雨：“你救我命，却不救我贪。”阿贵笑：“我救的是人，不是贪。”那道刻痕在烈日下泛白，如一柄小尺，量过河床，也量过人心。

三、深秋的考场，黄叶纷飞。一位贫寒书生携干糒应试，途中遇一老者跌倒，怀中滚出碎银数两。书生俯身扶起，将银如数奉还。老者问：“何不取半？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书生答：“银子是您的盘缠，良心是我的盘缠。”老者默然，取出一把铜尺相赠：“此尺无字，却能度人。”书生进京，果高中。放榜之日，权臣设宴，愿以千金换他一篇谀墓之文。书生取出铜尺，横于案：“此文若写，尺会自断。”权臣色变，拂袖而去。书生归乡，以铜尺量地，筑庐而居，讲学授徒。铜尺虽无刻度，却在每个弟子心里，刻下一句：不欺暗室，不昧天知。

四、隆冬的雪夜，炉火微红。我翻出外婆留下的旧钱包，里面空空，只余一枚铜钱，磨得发亮。儿时曾见她对着灯光，以缝衣尺量布，量完，总用铜钱压角。我问：“铜钱不花，留着何用？”外婆说：“铜钱是镜，尺是灯。镜照妖，灯照心。布裁歪了，可以拆；心裁歪了，就补不回来了。”如今铜钱在手，灯已灭，尺已断，我却仿佛看见外婆在雪窗下，以尺为笔，以钱为墨，在每一尺布上，写下两个字——“良知”。

尾声：钱与尺，本不相干。钱欲动，尺欲静；钱欲繁，尺欲简。可世人偏偏在它们之间，走出一条条路。有人用钱量世界，有人用尺量自己；有人被钱照出原形，有人被尺量出高度。钱在流通，尺在坚守；钱在诱惑，尺在提醒。当最后一枚铜钱锈蚀，最后一把尺折断，我们或许才会明白：真正的照妖镜，是良心的反光；真正的良心尺，是灵魂的刻度。愿我们兜里有钱，心中亦有尺；愿铜镜常擦，不蒙尘；愿木尺常横，不弯曲。如此，纵使人世喧嚣，我们也能在方寸之间，量出一寸光明，照见自己本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