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坐标行》

秀凤

故乡静卧在长江下游的臂弯里，

落笔时，蚌壳悄然绽开裂痕：

珍珠随江水远逝，

双亲若深秋的叶，

飘零，卷入下游的涡心。

唯余咸涩，于骨隙间沉积，

岁岁成霜。

出生那年，大跃进的风，

刮空米缸里最后一粒暖，

也拧瘦了炊烟的腰。

小学校是土砖箍成的矮匣，

我们在其间描摹“aoe”的残稿。

放学铃是把钝镰，

割倒夕阳，也割空了胃囊。

旷野摊开无字课本，

猪草在篮底洇出青汁——

像童年，苦根深扎，

偏从裂土顶出点甜苗。

那鸡毛毽系在脚踝，飞了多久？

撞开土墙的斑驳，

碾过谷场锃亮的月光，

也踢皱母亲们眼角的网。

橡皮筋，一道起伏的银河，

跳进跳出，把星子跳成碎银。

奶奶的蒲扇摇落星斗，

母亲的笑纹里泊着月舟。

直到星星也学我们，躲猫猫，

一躲就躲进谁也够不着的云窠。

然后，被一粒叫“远方”的种子吹向云深，

把乡音，录进导航的芯片，

一行行，编入银翼的定位程序——

仿佛幼时，母亲将归途绣进千层底，

针脚如坐标，锚定命途的经纬度。

机首劈开云层时，

总怕星历偏移，找不准故乡的方位。

后来，推土机长出铁的牙齿，

咬碎稻茬时，

连带掘断祖坟上盘了几代的根。

也推平了老屋的灶台，

那缕唤我归家的烟，散了。

麦田被拆成厂房的筋骨，

传送带吞吐着铝的秧苗——

恰是我半生描摹的蓝图，

竟在故土抽穗、灌浆。

退休后，像枚退膛的弹壳，

在城市摇椅里晃着旧梦。

机场的轰鸣漫过楼群，

裹着故乡的土话，

每声呼啸都在喊我乳名。

循声望去，只见一架银鹰静踞村头，

冰冷的铝翅上，浸染着稻浪遗痕——

“昔时稻穗垂天，压穹如坠。”

也锈着两行歪斜的小字：

“曾几何时唤儿语，坠弯归乡月如钩。”

翅下铭牌微光一闪：

“镇江航空航天产业园。”

我指尖抚过冰冷的焊缝，

竟触到当年调试的电路，

与母亲纳鞋的棉线，

在芯片深处，打了个死结。

故乡早已是架再难返航的旧机，

我却总在每架银翼的缝隙间，

撞见童年的自己——

她仍在路边割猪草，篮底洇着青汁；

仍在屋前踢毽子，风里扬着白羽；

橡皮筋绷成的银河里，她跳啊跳，

一跳，就化作光年外的星子，

而那些星轨的参数，

早被黑匣子存进了最久的记忆。

我仰着头，够啊够，

指尖只碰到故乡的月光——

凉如母亲当年替我掖被角的手，

轻轻，覆着未散的暖与霜，

也覆着，月光描过的信号残图，

指向，再无坐标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