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出中山桥沿黄河南岸东行不过五百步,忽闻水声哗然,却不见浊浪拍岸。拐过一段柳荫,视野陡然开阔:两架巨大的木轮探出河岸,直径十六米,辐条如巨兽肋骨,被黄河水冲着缓缓旋转。这便是兰州水车园。园子不大,却被黄河与南北两山夹成一把“太师椅”——椅背是白塔山,扶手是滨河路车流,椅面则是水车与黄河共同铺陈的叙事长卷。</p><p class="ql-block">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栈道靠近水车。每根辐条顶端都绑着竹筒,筒口朝河,筒底朝岸。水车旋转,竹筒俯身舀水,升至顶端倾泄,水瀑在阳光下碎成银练,落进木槽,再顺着渠道流向远处的菜畦。明代《兰州志》里记:“筒车一转,可灌田五十亩。”我站在护栏边伸手,接住一捧刚刚离河的水,冰凉,带着泥沙的腥甜,仿佛五百年前那段续也这样捧水而笑。</p><p class="ql-block"> 段续的塑像就在水车东侧。青钢岩,高不过两米,衣袂翻飞,左手执卷,右手指向河心。像座四面浮雕记录了他的一生:嘉靖年江南为官、临摹水车图、辞官归里、招募工匠昼夜赶造。最动人的一幅,是兰州百姓抬着第一架水车过镇远桥,桥面狭窄,众人侧身,水车木轮几乎擦着桥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讲解员说,最盛时黄河两岸水车三百余架,“咿呀”之声昼夜不息,兰州皋兰、七里河一带稻麦两熟,菜花香直飘到金城关。</p><p class="ql-block"> 段续带回兰州的,不仅是图纸,更是一场“技术移民”。江南水车多建于缓流河汊,直径不过十米;黄河水急,沙多,冬季凌汛,必须加大轮径、加密辐条、改用榆槐木。兰州匠人又独创“双叠筒”——两节竹筒套接,下节盛水,上节排气,既防沙堵又增水量。这种改良版水车,后被称作“兰州车”,反向传至宁夏、河套。我站在水车下仰望,轮缘与水面之间,恰好六百毫米——这是黄河与江南六百年的对话距离。</p><p class="ql-block"> 水车园并非凝固的标本。每年清明前后,园方会请老匠人给木轮“体检”:拆下三百六十根辐条,逐一编号,用桐油浸泡三日,再按原孔回装。今年七十八岁的张姓师傅说,他十七岁学艺,师傅的师傅的师傅就是当年给段续抬过水车的“车户”。老人蹲在轮下,用凿子剔出一粒嵌了六十年的河砂,像掏出一段家族记忆。不远处,几个孩子正把矿泉水瓶放进水槽,看瓶子被水力推到百米外的出口,惊叫着追过去,裤脚溅满泥点,笑声撞在黄河风里。</p><p class="ql-block"> 傍晚时,夕阳把黄河涂成铜汁。水车剪影贴在霞光上,像一枚巨大的时间齿轮。我忽然明白,兰州人为何把这座园子安放在城市最显眼的位置:中山桥是兰州的“门脸”,水车则是“里子”。门脸供人拍照,里子教人记得——记得缺水的年代,记得肩挑手提的艰难,更记得一个书生用一张图纸撬动一座城的命运。</p><p class="ql-block"> 出园时,看见一对年轻情侣在段续像前拍婚纱照,新娘的白纱被水车溅起的水雾打湿,新郎却执意要把水车做背景。他们或许不知道段续是谁,但镜头里,古老的木轮与崭新的婚纱同框,恰是兰州最动人的注脚:黄河依旧东流,水车仍在旋转,而关于水的故事,已被一代又一代人,悄悄写进了自己的章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