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湖自渡

华歌

　　檐角的风铃又在响了，碎银似的阳光穿过云层，把那些叮叮当当的声响镀上一层暖光。我坐在藤椅里翻旧书，一片银杏叶从书页间滑落，是去年深秋捡的，脉络分明如掌纹，忽然就想起街角那个修鞋的老人。

他总坐在老槐树下，工具箱磨得发亮，钉锤敲在鞋跟上的声音笃笃然，像在跟时光对话。有回我去修靴子，听见两个妇人在旁边嘀咕，说他收费贵，手艺也寻常。老人低头穿线，银针在阳光下亮了一下，没接话。等我取回靴子，鞋跟钉得齐整，还多打了两个防滑钉。"姑娘常走夜路，稳当些好。"他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比任何辩解都有分量。

后来才知道，那些议论他的人，转头就会把家里的旧鞋都送来修。这世间的言语，原就像檐角的风，刮过就散，不必追赶。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大学时的日记本。某一页歪歪扭扭写着："他们说我太孤僻，可我只是喜欢一个人看书。"那时总为旁人的目光辗转难眠，觉得自己像株长在墙角的植物，拼命想往人群里钻，却忘了根原本就扎在阴影里。

有次社团活动，我负责的展板被人泼了墨。有人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有人猜是竞争对手故意为之。我蹲在地上擦那些墨渍，看着它们在纸上晕开，像片化不开的云。学姐走过来递了包纸巾，"擦不掉就重画吧，反正你画得快。"她眼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探究，倒让我忽然松了口气。

原来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困在别人的评价里，是困在自己对评价的执念里。就像水里的月亮，你越想捞，它碎得越厉害。

去年冬天去乡下看外婆，她在院子里晒萝卜干，红通通的一片，在白霜里冒着热气。邻居张婶来串门，说："你这萝卜切得太厚，晒不透要发霉的。"外婆笑着应："厚点有嚼头，我家老头子就爱这口。"等张婶走了，她又说："她自家萝卜切得薄，煮起来软，各人口味不一样嘛。"

檐下的麻雀啄食着掉在地上的碎米，外婆翻着萝卜干，阳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上。我忽然明白，那些不一样的看法，原是因为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屋檐下，看着自己头顶的天。

想起城里写字楼里的同事，总有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得面红耳赤。A说咖啡要加奶，B说黑咖啡才纯粹；C觉得加班是敬业，D认为准时下班才是效率。其实咖啡本无对错，工作也无定法，不过是各有各的活法。

有回在画展上遇见一位老先生，他对着一幅抽象画驻足良久。旁边有年轻人嘀咕："这画的啥呀，乱七八糟的。"老先生闻言，转头冲他们笑了笑，没说话。等年轻人走远了，他才对我说："你看这色块的走向，多像年轻时爱过的姑娘，发脾气时眉毛挑起来的样子。"

那一刻忽然懂得，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有时并不需要语言。就像春兰爱幽谷，夏荷喜池塘，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安然。

傍晚去江边散步，看见两个孩童在放风筝。线轴在他们手里转得飞快，风筝却总也飞不高，忽左忽右地晃。其中一个孩子急得直跺脚："都怪你，刚才不该跑那么快！"另一个也红了脸："是你线没拉紧！"

他们的母亲站在一旁，只是笑着看。等两个孩子闹够了，她才走过去，轻轻拨弄了一下风筝的尾巴："你们看，风是从东边来的，咱们得往西边退几步。"果然，没一会儿，风筝就晃晃悠悠地升了起来，越飞越高，成了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两个孩子欢呼着牵着手跑，刚才的争执早忘到了脑后。

江水静静流淌，把晚霞的倒影揉碎了又拼起来。忽然觉得，这世间的许多纷扰，原就像这风筝的线，你越想攥紧，它越容易乱。不如松松手，顺着风的方向，反而能飞得安稳。

想起年少时，总爱跟人争个是非曲直，觉得自己的道理才是道理。如今走过半生，看过秋月春风，渐渐明白，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就像一枚硬币，你看见的是正面，他看见的是反面，其实都是同一枚硬币。

夜里读书，看到一句："心有丘壑，眼存山河。"忽然想起修鞋老人的工具箱，外婆晒的萝卜干，还有江面上那只高飞的风筝。原来真正的成熟，不是学会了如何去争辩，而是懂得了如何去包容。

就像这世间有千万种声音，你不必一一回应。守好自己的心湖，任它风吹雨打，自会波澜不惊。毕竟，人生说到底，不过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修行。那些羡慕与嫉妒，赞美与诋毁，终究会像潮水一样退去，留下的，只有一颗历经世事依然澄澈的心。

窗外的风铃又响了，月光淌进来，落在书页上，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我合上书，忽然想明天再去看看修鞋的老人，或许可以请他喝杯热茶。有些敬意，不必说出口，放在心里，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