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子的暑假时光

默茗

八月八日，周五，女儿自景德镇来，接小圆子回去。孩子放暑假来新昌，弹指之间，已是两个月悄然溜走。暑假的结束，仿佛揭开了新的一页，孩子即将迈入一年级，成为真正的小学生了。我心中默然，时间终究是这般仓促，如流沙滑落指缝，令人抓握不及；亦如那瓷都窑火里瞬息万变的釉色，未及细赏，便已冷却成定局——它甚至不容人细细摩挲，便已凝固成不可更改的昨日。

小圆子曾仰起稚嫩的脸庞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呀？”

“下周一。”女儿回答。

“为什么不是周二？”小圆子眼睛忽闪，仿佛周二藏着他尚未揭晓的惊喜。

“为什么不是周三？”我忍不住笑着插了一句。

小圆子立刻拍手响应：“好呀，周三好呀！”

一家人笑作一团，声浪在屋里四壁之间撞击回荡，又弹了回来，笑声如鸟群般，轻快掠过屋檐，飞向远处薄暮的天空。女儿揉着笑出眼泪的眼角说：“外公外婆都要上班，我们俩在家不是太过无聊！”

周六晚上，我开始思量明日带她们何处游玩。念头首先飘向国清寺的清晨：熹微晨光中，老黄牛悠缓踏过丰干桥的身影，那该是何等古朴悠然的一幅画。正盘算着等女儿回家商量是否愿起早，九点整，手机屏忽然一亮，竟是女儿先发来了信息：“爸，明天我想去拍个国清寺的晨景！”两代人的心弦，竟被同一束晨光拨动，无需言说，早已在时光深处共鸣同声——那无声流淌的默契，原比话语更先抵达了彼此的心岸。

次日天色未明，我们便驱车向国清寺而去。山寺尚在薄雾的轻纱中沉睡着，万籁寂然无声，唯有溪水在桥下低语着亘古的流淌。我们屏息静待，如同等待神灵掀开纱幕的虔诚信徒。不多时，一头老黄牛果真从薄雾深处踱来，步履沉稳地踏过丰干桥。女儿连忙举起相机，快门声清脆响起，仿佛衔住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古老梦境。小圆子依偎在我身旁，声音里裹着清晨的微凉：“牛牛走得真慢呀。”孩子稚嫩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轻抚他的发顶，心中默然：孩子，你尚不知晓，这世上真正不徐不疾的行走，原是需要用一生去丈量的风景。

晨光渐明，斜斜铺洒在丰干桥古拙的石阶上。小圆子却挣脱我的手，蹦跳着奔向溪边。他俯身捡起一块圆润的鹅卵石，郑重其事地塞进我掌心：“外公，这个送给你！这样你看见它，就能想起我啦！”石头微凉，却带着溪水的润泽和她小手传递的温度，在我掌心沉甸甸地坠着。

我一时怔忡，未曾料到孩子竟以如此天真又庄重的方式，试图锚住这即将流逝的相聚。女儿在一旁捕捉下了这赠予的瞬间，镜头里我神情微滞，小圆子仰起的笑脸却如沾满露珠的朝阳，明亮而纯净。原来稚子之心，自有其抵抗时光湮没的秘方——他们以此刻的纯真为釉，将瞬间的暖意封存于记忆的素坯之上，烧制成永远温热的昨日。

归途中，小圆子趴在我肩头酣然入睡，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女儿翻看着相机里的影像，突然轻声说：“爸，你看这张牛过桥，桥影映在水里，就像两个对称的世界。”我凝视屏幕，溪水倒映着古桥与老牛，虚与实、古与今在粼粼波光中交织，沉静而深邃。桥影浮沉水中，何尝不是时间本身那深不可测的映像？它既映照出此刻的真实，又收纳了过往所有行经此地的足迹与凝望。

回到家中，我将小圆子赠予的鹅卵石置于案头，它沉静如一颗凝固的时间之泪。女儿收拾行装，一件件衣物被仔细折叠，仿佛在将这段共度的光阴打包封存。明日车轮转动，便要载着小圆子返回瓷都，也载走了屋子里喧闹的回声。

案头静卧的那枚鹅卵石，虽无言却如琥珀，其中凝冻着溪水的微光与童真的暖意——时光仓促如流沙，但总有些东西沉潜下来，成为生命河床上温润的基石。

人生如瓷，经窑火淬炼，总有些时刻会永久结晶在记忆的釉彩之下；正如丰干桥下溪水长流，它带走了每一片落叶，却将倒影镌刻成水之肌理，在奔流中永恒映照着那些经过的晨光与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