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风景

蓝色多瑙河

　　案头紫砂壶里，西湖龙井正舒展卷叶，氤氲热气中，窗外的胡桐树影婆娑，筛下光斑如金屑浮动。如此午后最宜静坐，目光漫过手机上的日历，忽然想数一数走过的路——原来被日子磨成碎片的时光，拼凑起来竟是一幅长卷，每一笔都藏着温热的呼吸。

人生底色，是家人织就的暖。母亲的怀抱永远带着奶香，我蜷在那里看她纳鞋底，银针穿过布面时发出微响，比摇篮曲更安神。父亲的手掌宽厚，牵我走过巷口石板路，我踩着他的影子蹦跳，他便故意放慢脚步，笑声惊飞了檐下麻雀。俩位哥哥总爱拌嘴，鸡毛掸子抡得虎虎生风，可只要我一撇嘴，两个半大的小子立刻偃旗息鼓，一个将我架在脖子上，另一个往我兜里塞颗水果糖，嘴里还逞强：“看在你面子上，今天且饶了他。”姐姐的辫子总梳得光溜溜，她会把我的脏衣服泡在木盆里搓出满盆白沫，也会端着一碗热粥，吹凉了一勺勺喂我；粥香混着她发间的肥皂味，成了童年最安稳的气息。

往前的岁月，浸在墨香与晨昏交替里。教室窗外梧桐总在初夏落雨，雨滴敲打玻璃，似为晨读的我们伴奏。课间的教室永远沸腾，几道身影围着课桌争论，粉笔灰落满肩头，惹起一阵喧笑，最后总以“先记下来问老师”收场。晚自习的灯光是橘色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藏着少年人对未来的憧憬。考试前的挑灯夜读，烛光摇曳中，有人啃着面包背公式，有人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辅助线，困极时彼此泼一把冷水在脸上，目光相撞的刹那，竟都闪着不肯退却的倔强光芒。

后来脚步踏入了更广阔的天地。第一次上班那天，手心全是汗，前辈笑着拍拍我的肩：“别怕，谁都是这么过来的。”那声笑像颗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第一次领工资，我把信封摸了又摸，数了三遍才敢相信，兴冲冲塞给父母。他们却推了回来：“自己留着吧。”那时街上正流行录音机，我悄悄存够了钱想去买，父母却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们去帮你买。”没过几天，母亲递来一样东西：“给。”我摊开手掌，一枚方式的戒指静静躺着——这个温柔的谎言，竟成了我日后理财的第一粒种子。当第一次由市政府颁发的“年度先进工作者”和“三八红旗手”的奖状握在手里，那些兢业的工作，都成了值得骄傲的勋章。某次加班至天色微明，晨光爬上办公桌时，我整理文案，接着又赶去考场监考，眼皮重得如同挂了铅坠，可看见考生们埋头答卷的样子，忽觉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却处处藏着“值得”二字的分量。

生活的长河在婚后有了新的流向。恋爱时，先生便常提起他姐姐家的艰难——夫妻俩在贫瘠的土地上，拉扯着三个儿子，日子过得像绷紧的弦。这份沉甸甸的亲情，成了我们新婚伊始便共同扛起的担子。于是，十来岁的外甥背着小书包，怯生生地踏进了我们正在准备的新家门。从小学三年级到高中毕业，整整十年的光阴，阳台上的晾衣绳，先是为他挂满了日益增长的少年衣衫；厨房的烟火，先是为他烹煮着长身体需要的营养；台灯下，是我陪着他温习功课的身影，笔尖的沙沙声常伴星斗西沉。逢年过节，总不忘给他老家的母亲——我的大姑姐——添上一件新衣，包裹里裹着的是暖意，也是让她安心的念想。这份没有血缘却胜似亲情的责任，像磐石般沉甸甸地压在我们的岁月里，却也磨砺着爱的韧度。直到看着他羽翼渐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我们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轻轻放下。

日子继续向前流淌，我们迎来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清晨厨房飘出煎蛋香，我一边给自己的孩子系红领巾，一边听他们讲学校里的事；傍晚归家，远远便望见阳台上晾晒的那两套小小校服，和他们举着玩具枪奔跑的身影。工作再忙，深夜总不忘替他掖好被角。那些在家庭与工作间奔忙的日子，像被线串起的珠子，琐碎，却因亲情而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如今行至退休之路，才懂了从容的真味。有时在晨光里，我背着相机去公园，拍沾露的月季，拍打盹的猫，拍晨练老人舒展的胳膊腿，镜头里的世界，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清亮澄澈。画室的颜料总在召唤我，调一盘天青画雨，调一抹橙红画晚霞，偶尔跟着画协下乡，把向日葵的画布贴在村小的墙上，孩子们围着我喊“奶奶”，他们的眼睛亮得，像把整个春天都盛了进去。钢琴键落下去，音符如流水漫过地板，有时弹着弹着，年轻时哼过的歌便穿越时空轻轻回响。厨房成了新的乐园，揉面时听面团在掌心呼吸，烤面包时等烤箱“叮”的一声脆响，偶尔学做牛排，溅起的油星落在围裙上，倒像绽开了一朵朵调皮的花。常去看父母，陪他们晒晒太阳，听爸爸讲那过去的事，帮妈妈择菜时，她的手已不如从前灵活，可握在我手里，依旧传递着熟悉的暖意。

茶凉了，我起身续水，目光落在墙上的全家福上——那里定格的笑脸，有我们，有孩子，还有那个早已长成大人的外甥。蓦然惊觉，这一路的风景看似各异，底色却从未更迭——是家人的牵挂如丝线，是努力的印记如星火，是对生活本身不熄的热爱。恰如山间溪流，或舒缓如歌，或湍急奔腾，终究朝着大海的方向；亦如四季轮回，春有百花冬有雪，藏在风景深处的，始终是对美好的赤诚向往。

原来所谓沿途风景，不过是用一生的时光，把“爱”与“被爱”，写成了最动人的长诗——字字由岁月磨洗，行行用足迹押韵，而两份没有血缘的牵挂，亦在时光里长成了枝繁叶茂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