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记忆》

蒯榮華

　　【提要】

《水路记忆》回忆本人青年时在昆山南港公社插队的岁月，以苏州与乡村的水路旅程为线，串联甪直、吴淞江等多地旧貌今颜，描绘了乘农船劳作及沿途市井风貌。文中对比工业化城市化带来的村庄拆迁、农田变新城等巨变，展现水路承载的青春记忆，在变与不变中留存江南水乡消逝前的剪影。

记得我插队昆山南港公社韦塔大队时，甪直镇是往返苏州与乡村的必经之地，代步唯有轮船。码头在镇西头，下船后需穿行横竖三条街至镇东头，多年无数次往返让我对这里熟稔于心。如今甪直已成景区，景观换了新颜，村民变作游人，唯有桥依旧，河如常。

出镇东头，沿河堤阡陌徒步数十里，中途摆渡过河，抵达生产队要一个多时辰。

韦塔大队地处公社最东，四面环水：东西是大直港、小直港，北临吴淞江，南接甪直港。我所在的生产队在大队最北。十几年前故地重游，村庄已拆迁，村民迁居南港新镇，告别农耕，过上了曾向往的城市生活。新建的港浦西路与阳光西路经韦塔一北一南贯穿东西，旧貌换新颜，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乡下岁月里，时而也搭乘生产队去苏州积肥的农船，免不了轮换着扭绷摇橹。那些点滴往事，至今记忆犹新，余味尚存。

东方拂晓，三丈农船移出船舫，划破水面的宁静。橹声起落间，船身吐着串串水泡，尾后拖曳出长长的波纹。出村后无桥阻挡，顺风时便可竖桅扬帆，轻快前行。

农船西出韦塔入小直港，南行转入甪直港，一路西行至甪直东大桥前落帆下桅。船右侧岸上是南港公社三联社，一排简易平房是修造农具的作坊，桥堍边还有间客运码头，停靠往返甪直与昆山的唯一班轮。

驶过东大桥桥洞便是甪直东头，河道两侧是东市上塘街与下塘街。上塘街有南港供销社、信用社，公社驻地则在下塘街。六七十年代，南港虽属昆山县，经济却依附吴县甪直镇，村民世代习惯到甪直赶集。清晨的东市河畔，人群熙攘，农船如织。

1983年南港公社改镇，2003年并入张浦镇。因边界模糊，东市河区域曾成“非核心旅游区”而渐显萧条，如今借着古镇开发，这片“边界飞地”正蜕变为“甪直古镇文旅融合示范区”，或将成为长三角古镇更新的范本。

农船缓行穿过东市河，途经甫里塘，顺风时扬帆驶入吴淞江。江面宽阔磅礴，隔江远眺，树木掩映的村庄堤岸便是胜浦。六七十年代的胜浦，是水网分割的静谧农田，稻浪起伏，农船缓行，不见高楼工厂，封存着江南水乡工业化前的最后剪影。几年前重访，胜浦已成苏州工业园区“东门户”产业新城，今年5月新胜浦大桥通车，双向六车道飞架吴淞江，1995年的老桥即将拆除。

吴淞江胜浦段宽350至600米，是全流域最宽处之一，老辈人唤作“二九江”，许是指十八里江面。扬帆江上，浪花在船舷哗哗作响，坐后舱平机板上，看浩渺江水与两岸田野，心境格外开阔。逆风时可调戗走“之”字形路线，船身剧烈倾斜，须牢牢坐稳，这惊险体验至今深刻。

过凤里浦河口便入斜塘河，“十里斜塘”指金鸡湖至凤里浦河段。驶入此处已近中午，农船必在斜塘靠岸做饭。史载斜塘因水道斜流、堤岸倾斜得名，集镇始于明清，清初分南北两区，北斜塘毁于战火，南斜塘因金鸡湖堤坝兴盛。六七十年代的斜塘是典型水乡公社，以稻作渔业为主，河道纵横，老街商铺零星，民居沿河而建。我曾上岸逗留，对老镇风貌只剩模糊印象。如今斜塘属工业园区街道，复建后的老街融苏式园林与现代业态，成了时尚街区。每年秋末冬初，河畔红杉树形秀丽，笔直高耸，气宇轩昂，成了最美打卡地。

斜塘河连接金鸡湖，农船摇橹扬帆驶入时，湖面茫茫，波光跳跃，白帆点点，远望湖天一色，岸边农田坦荡无垠，让人心里敞亮。船从李公堤缺口驶入，继续向苏州葑门行进。

李公堤由清末元和县令李超群于1819年修建，初衷是减弱金鸡湖风浪，便利船夫背纤。六七十年代，堤身仍是土石结构，坑洼裸露，多为渔民依托，一派荒僻。如今已从碎石堤坝蜕变为流光溢彩的“天堂入口”，成了苏州城市化的缩影。但历史内核通过碑刻、雕塑和口述延续，踏足此处，霓虹间或许能从湖风中听见旧日渔歌回响。

河道依旧，舟楫已换。那些摇橹的节奏、调戗的惊险、湖风的触感，都成了时光深处的印记。甪直的桥、吴淞江的浪、斜塘的水、李公堤的风，串起的不仅是一条水路，更是再也回不去的青春岁月。变与不变中，记忆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舟楫，载着那些水上的日子，在时光长河里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