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踪溯影(七)

麦园

2016年6月6日

星期一

　　川西的晨雾总带着几分缥缈，像藏在山巅的神灵悄悄掀开纱帘。

从唐克大酒店出发时，清冽的晨风分明还带着昨夜的寒意。

今天要经红原前往马尔康，重头戏是卓克基土司官寨的红色教肓，可谁也没想到，这一路的风光与故事，会像川西的天气一样，藏着太多不期而遇的惊喜。

　　沿途的风光如流动的诗篇。

山峦在天光里浸的湿润，山脚下铺着望不到头的绿毯。

一条银亮的河在草甸上蜿蜒，水流缓慢，映着天的蓝，云的白，还有岸边低头啃草的牦牛。

车过红原草原，忽见一群白塔林浮现在地平线上，如散落的珍珠缀在绿毯——瓦切塔林。

“瓦切”，藏语“大帐篷”，地名缘起英雄格萨尔王东征，神战胜魔的永恒隐喻。

瓦切塔林的故事，交织着神话、信仰与历史，是藏地精神版图上一处深邃的坐标。

1982年与1986年，十世班禅大师两次驻锡瓦切，在草原上搭建无畏法座，为信众诵经摸顶。藏民以最高礼节骑马相迎，煨桑台青烟直通云霄，仪式庄严肃穆。

　　1989年大师圆寂，信众在其讲经宝座上建起一座灵塔，供奉大师等身金像；60公斤黄金打造的塔顶，在高原的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环绕灵塔，修建了64座佛塔，此后逐年增建，终成108座白塔，组成川西北最大塔林。

据说，每座白塔都封存着一卷经文，风过塔铃叮叮咚咚，便是佛陀在云端翻动书页。

转经筒金光流淌，指尖推转间，嗡鸣如低诵六字真言。

此地风水被赋予神性——嘎曲河弯绕塔林如新月，藏民视其为聚福宝地，灵魂在此可抵“无忧天国”。

　　真正撼人心魄的，是那片经幡的海洋。

数万幅彩幡，如数百顶巨型帐篷，层叠铺展，连绵起伏。

蓝白红绿黄，五色经幡印满密咒，在3480米的高原朔风中，幡浪翻滚，如奔腾的骏马，六字真言乘着风马撒向四野。

　　朱红的新幡跃动着生机，褴褛的旧幡吟诵着沧桑，恰如信仰的轮回——经幡在风刀霜剑中撕裂、飘零，直至耗尽最后一丝纤维，将承载的祈愿归还天地。

在这片草原上，瓦切塔林是信仰的丰碑，是信众与自然、生死与永恒的和解之诗。

经幡会老去，佛塔会长存，而风，永远在诵读未完的经文。

　　草原的天，说变就变。

离开瓦切塔林不到半小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接着豆大的雨点砸向车窗。

雨幕下，草原变成墨绿色，山影被雾气吞掉了一半。

中午到达小饭馆歇脚，雨势仍未减弱。

老板亲自端菜，“这是红军菜。”一口浓重的川普话。

众人好奇，夹筷品尝，脆嫩的口感，带着山野的清香。

屋外的雨声，混杂着屋内的咀嚼声，寂静中，默默地感受，这片土地和往昔的峥嵘岁月，不可分割的关联。

　　雨时大时小，车子继续前行。

经过整整六小时的颠簸，卓克基土司官寨的轮廊终于在雨雾中显现。

令人称奇的是，在我们下车的前一刻，雨势骤然停歇。

同行的伙伴们纷纷惊呼:“这可真是人品大爆发！”

原本被雨水打湿的心情，瞬间被这份意外的晴朗点亮。

踩着湿润的石板路走进卓克基土司官寨，仿佛踏入了一部厚重的史书。

卓克基土司官寨如巨狮盘踞山腰，这座五层建筑始建于1718年，1936年毁于大火，末代土司索观瀛于1938~1940年主持重建。

　　新官寨整体布局仿照汉族四合院，汉式雕花回廊与穿斗结构，又融入藏族特有的碉楼元素，藏式片石砌墙，厚重坚固。

新官寨的每一处细节都透着康巴地区独有的建筑智慧，堪称嘉绒藏族建筑的典范，被美国记者索尔兹伯里誉为“东方建筑史上的一颗明珠”。

　　豪华炫目的七层雕花大门，是嘉绒藏族权力美学的巅峰之作，也是藏汉文化交融的具象符号，是游客最热门的打卡点之一。

大门雕梁画栋，鲜明亮丽，层层叠叠，庄重华贵。

七层大门对应七级浮屠，门楣雕刻藏传佛教“八吉祥”，法轮、宝瓶等图案，象征土司政权如佛塔般神圣不可撼动。

门钉纵横各九列，以《周易》“九五之尊”，窃取帝王符号。

　　跨过雕花大门，一座正面绘老虎(藏地山神)、背面雕麒麟(汉地瑞兽)的藏式风格照壁映入眼帘，昭示官寨“卧虎藏龙之地”的威严。

照壁上的老虎，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 官寨峻工后，有一只老虎从山上而来，在大门旁卧了一天一夜，最后悄然离去。此乃吉兆。

而背后的麒麟则是司法正统，是正义的化身，喻示土司处理日常政务秉持公心，公正廉洁的治理属地。

以猛虎麒麟的汉藏合壁，将部落武力威慑与中央政权正统性熔于一壁；让七层雕花大门，成为“汉藏共尊”的信仰地标，充分显示了卓克基土司索观瀛，在帝国边疆的骑墙智慧。

　　抬头望，卓克基官寨五层楼宇等级森严。

底层的幽暗里，石槽马厩尚存草料气息，半地穴的厨房里，酥油茶桶静默如时光容器。

若大的粮仓，当年藏民送来的青稞曾在此堆积如山。

手抚过粗粝的墙面，恍惚触到八十年前那些温热粮袋的印痕——粮仓的梁柱上，刀刻的深痕如沉默的帐簿 : 一道痕，百斤粮，道道刻痕，正是民心在木头上长出的年轮。

二楼的汉式回廊，投下菱形光斑，木质地板吱呀作响——1935年7月，这里是红军北上长征路的重要驿站。

两间单人客房，完好地保留了张闻天、周恩来，当年住过的痕迹，真实地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貌，桌椅陈设一如往昔。

　　房间毗邻的土司会客厅，1935年7月3日拂晓，政治局常委们的身影，被酥油灯庄重地映在了墙上，“卓克基会议”通过的《告康藏西番民众书》墨迹未干，民族平等的星火便从这石室迸出，燎过雪域。

毛泽东住进了二楼“蜀锦楼”——土司索观瀛的书房。

索观瀛熟读四书五经，能讲流利汉语，书房藏有大量汉文典籍。

摇曳的酥油灯下，毛泽东在此重读《三国演义》，并赞叹“古有郿坞，今有官寨。土司的这个城堡，应是长征途中最有特色的建筑了。”

　　官寨的三楼，仍保留着土司的议政厅、卧室，甚至一间隐秘的“大烟房”。

站在议政厅中央，仿佛能看见索观瀛坐在高背椅上，听着属下的汇报，决定着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的命运。

　　四楼以上是经堂和佛殿，帷幔低垂，酥油灯亮着不灭的火焰，佛像的金身在幽暗中闪烁。

经堂外，顺时针转动的经轮，发出沉闷的嗡鸣，信仰仍在延续。

　　卓克基官寨的每一块片石，都铭刻着双重传奇。

1951年，索观瀛主动废除农奴制，将官寨上交国有，七百年的土司权柄至此终结。

1935年7月的红军七日驻留官寨点燃了民族解放的星火。

历史的不同印记，在这座石头城堡里相遇、交织、沉淀，构成了一部浓缩的民族变迁与革命奋斗的壮丽诗篇。

　　卓克基红军长征纪念馆前，一组《北上》青铜雕塑，巍然屹立。

雕塑以毛泽东为核心，身边是紧握红旗、挑担行囊的红军战士，以及一位藏族小红军，凝固了1935年7月中央红军自卓克基官寨启程北上的关键瞬间，终引革命走向曙光。

纪念馆极具嘉绒藏族特色的巍峨门楼，如一座沉默的丰碑赫然矗立于眼前。

门楼双层叠盖的斜山屋顶、醒目的白色迭进廊柱，在高原的山风中，诉说着这块土地独有的坚韧与庄严。

馆前两棵苍劲的“红军树”静默如碑。

当年风尘仆仆的红军将士曾在此短暂停歇，将疲惫的战马系于坚实的树干之下。

如今，岁月流转，枝干虬劲如凝固的闪电，一如铁流万里的峥嵘往昔，亦是生生不息、永不磨灭的精神火种和信仰。

　　卓克基官寨索桥，横跨湍急的梭磨河之上。

五彩的经幡在风中日夜诵念，把祝福带给了远方。

桥头两座石砌碉楼默然矗立，形同嘉绒藏地的古老卫士

索桥本名西索桥，1935年7月，毛泽东、周恩来等红军领导人在官寨居住一周，索桥成为红军进出官寨的通道，建国后改名“红军桥”。

　　卓克基红军长征馆内，陈列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时空迁徒，1935年~1936年，红军在此辗转16个月，三次穿越雪山草地，三进三出马尔康地区。

　　1935年7月，中央红军翻越梦笔山后，首次抵达卓克基。

卓克基土司索观瀛率兵阻击红军，夜间红军发射信号弹联络部队，土司误认为“神术”，惊慌失措，弃寨而逃，红军兵不血刃，7月1日，进驻官寨。

7月3日，召开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史称“卓克基会议”，通过《告康藏西番民众书》，首次系统提出民族平等政策。

　　1935年10月，张国焘南下分裂失败，红四方面军二次折返卓克基，筹粮休整。

当地藏民在刚刚过去不久的7月，为中央红军援粮30余万斤后，再次开仓支援红四方面军3.27万斤，而卓克基人均年粮仅400斤。

　　 1936年7月，红二、四方面军甘孜会师后，第三次经卓克基共同北上。

红军三大主力三次进入卓克基，五千余名藏羌青年在此参军，援粮百万余斤。卓克基，红军长征路上，一个坚实温暖的注脚。

　　卓克基有得天独厚的战略地位，地处成都、马尔康、小金，三路交汇处，是北上甘陕、南下川康的必经枢纽。

从而，卓克基无可替代地成为红军的“长征驿站”，三大主力先后三次经过此地，成为长征途中罕见的“回旋之地”。

梭磨河的水声裹着凉意扑面而来，海拔2700米的山河交汇处。

梭磨河对岸的藏寨如迷宫展开，层叠错落，褐色石墙与朱红窗框如甲铠熠熠生辉。

宁玛派古刹旦达轮寺嵌于石屋群中，六百年的梵音与烟火共栖。

梭磨河奔腾不息，急浪翻滚。顺着河流望去，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云雾缭绕。

梭磨河岸，绿草茵茵，绿树成荫，与古朴的民居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和谐的田园画卷。

　　西索民居错落有致的石楼建筑群，远远望去，犹如一座壁垒森严的古堡，充满了神秘的气息。屋顶上，五彩经幡随风舞动，仿佛在述说古老的故事，为这片土地祈福禳灾。

穿行于青石板巷，脚步声在石壁间折返，形成奇妙的回音廊。曲径通幽的巷道，恰是吉祥结的丝线，将整个藏寨紧密缠绕。

　　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索西民居独特的自然风光、浓郁的民族风情、深厚的历史底蕴，展现了嘉绒藏族的传统文化与自然景观的完美结合，宛如一颗川西大地上的璀璨明珠，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让人留恋忘返。。

梭磨河畔，婆陵甲萨遗址——哥邻国王城遗址，仿佛穿过千年时光。

黄土夯筑的古堡遗址，留存着历史的痕迹，见证着唐蕃百年战争的风云过往。

残垣断壁，风过处，诉说着千年前的喧器与沉寂，似有古驿的铃铛声遥遥传来。

　　下午5点，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州府马尔康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一座山谷小城。

马尔康市像一条巨龙躺在梭磨河大峡谷之间，梭磨河穿城而过，将城区一分为二。

马尔康市是川西最窄的城市，东西长13公里，南北宽300米，长与宽之比为惊人的40 : 1。

达萨街上的市政府大楼，白墙素窗，没有森严的门禁，没有簇新的气派，朴实的像一个老邻居。若不是门前挂着的牌子，真会错认成不远处的马尔康第三小学。

夜幕降临，马尔康的灯火渐次亮起，像星星落在了人间。

卓克基红色之旅，随着这灯火一同浸润进记忆深处，化作一颗滚烫的印记，稳稳地落在了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