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麦田

记忆的幻灯片

　　九八年的夏天，洪水漫过了路。我骑着自行车往姥姥家去，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像船桨划开的浪，哗啦哗啦甩在身后，恍惚间真像驾着艘小船在走。

那年我住姥姥家。姥爷是个闲不住的老农民，地里的收成一年年往上摞，黄色的麦堆能顶着天花板。偏是那年，洪水闹得凶。三舅家那片洼地，麦子几乎烂在了地里，黑漆漆一片。他叹着气说“不要了”，那点零碎的收成，便成了姥爷的意外之喜。

我们一老一小扎进了黏腻的地浆里。脚陷在浆里拔出来时，能听见“咕叽”的声响，裤腿早被泥水泡得沉。姥爷的镰刀在麦秆间“唰唰”游走，我蹲在地里，把散碎的麦秆拢成小捆，草绳勒得手心发疼。说是收麦，其实更像拾麦秆——麦穗瘪得像被抽走了芯，攥在手里轻飘飘的，抖一抖，总共落不下几粒。可该有的流程一点没少：割倒，捆扎，再一趟趟抱到地头。日头最毒的中午，太阳白花花地烤着，我们俩在地里忙得冒热气，汗珠砸在泥地上，瞬间就洇没了。

折腾完那片洼地，姥爷推着轱辘车往家运。三分地的收成，最后只打了半袋子麦。我蹲在门槛上看着那袋麦子，忽然懂了麦子对一个农民意味着什么:是播种的希望，浇灌的期待和收获的喜悦，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用爱浇灌不离不弃。

姥爷自己的地地势高，那年收成倒好。两亩多地，麦芒裹着日光，金闪闪地刺向天空，一眼望不到头的麦浪在风里轻轻晃，晃得人眼晕。我瞅着那片麦海发愣：这得弄到猴年马月？姥爷却乐呵，黧黑的脸上刻着笑纹——他在地里摸爬滚打了七十多年，麦子越多，他越有劲儿。老农民的指望，全在这金浪里了。

那几天，我和姥爷几乎泡在了麦地里。他在前头割，我在后头捆，捆好的麦捆整齐地码在田埂上。他再一趟趟推回家，轱辘车“吱呀”响着，压过田埂时，能看见辙印里渗着的汗。姥爷从不歇脚，镰刀挥得匀匀的，仿佛永远有使不完的劲。我捆得手酸了，就直起腰发呆——看麦浪往远处爬，看云在天上走，那些麦穗像摊开的算术题，密密麻麻的，我望着它们，它们也寂寂地望着我。白天的太阳太烈，麦香混着热气扑过来，没有半分丰收的喜，只让人一阵阵发飘。

太阳终于沉了下去，活计却没个完。那片麦地像暑假最后一天没写完的作业，任凭我怎么赶，都望不见头。姥爷推着麦子往回走时，我就坐在田埂上，望着剩下的麦子在暮色里渐渐模糊。

那块地离墓地近。月光爬上来时，几个坟头在夜色里显出模糊的轮廓，像蹲在地上的巨人。月光像浸了水的纱，轻轻盖在麦地里，也盖在坟头上，地气混着水汽往上冒，仙气飘飘。换个地方，这月光该多浪漫啊，可这儿是坟地。萤火虫提着幽绿的小灯笼，忽明忽暗地飘，像从坟里漏出来的星子。四周静得很，只有虫鸣在草里滚，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声息。整个黑沉沉的夜里，仿佛就剩我一个人。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又瞟向远处朦胧的坟头，血好像一下子涌到了头顶，喉咙发紧。想放声哭，又怕惊动了什么，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滚，砸在麦秆上没声息。铺天盖地的孤独漫过来，像那年的洪水，一下子就没过了胸口。萤火虫的绿光飘在眼前，也飘进脑子里，晃得人发慌。

姥爷回来了。他的脚步有些晃，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的腿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沉，可弯下腰装车时，后背还是绷得像拉满的弓。歇不了片刻，他又推着车往家走，路上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汗珠子从额角滚下来，“啪”地砸在脚印里，混着泥水洇开一小片。

这些年过去，总想起那个夏天的夜晚。月亮悬在半空，夜是蒙着纱的，一个老人在月下推着麦子，走得很慢；地里，一个女孩站在坟堆旁，悄悄掉着眼泪。那夜的迷茫像雾，飘了这么久，还在心里头翻涌——带着麦香，带着水汽，带着姥爷汗滴砸地的声响，成了抹不去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