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会说话(八)

王素艳

<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注:文字首发于本人微信公众号“素简”,配图引自网络。</b><b style="color:rgb(237, 35, 8);">受季古原型之一委托,恳请美友转发此篇,希望文中两个小伙能看到,并私信作者。</b></p> <p class="ql-block">  季古有时会做梦,尤其是在手机充电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他隐隐约约看见一段路,一道道台阶,前面有几个人在走,甚至蹦蹦跳跳。</p><p class="ql-block"> 等他走近台阶,忽然发现它们瞬间延长了,仿佛一道瀑布又生了两道瀑布。上面却没有那几个人的脚印。</p><p class="ql-block"> 季古想抄近路截住他们,问个明白。</p><p class="ql-block"> 可惜,在脚下那段路和前面那段路中间,只有历经风吹日晒雨淋的台阶。</p><p class="ql-block"> 季古喊他们,他们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就像一段路不会因为谁的眺望或回眸而变成另一条路。</p><p class="ql-block"> 季古看看身后,惊慌地发现——太阳好大,云朵也好大,而他的影子正在一点点消失。</p><p class="ql-block"> 或许,是天空和大地一起遮住了与季古有关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前面的男孩子停了下来,缓缓转身,望了季古一眼。</p><p class="ql-block"> “他竟是年少时的自己!”季古一时惶惑不已。</p><p class="ql-block"> 接着,走在中间的小女孩也停了下来,长长的马尾辫仿佛长长的藤蔓,环绕着季古想象中的背篓。</p><p class="ql-block"> 季古犹豫着迈出了一只脚。</p><p class="ql-block"> 坚硬而粗砺的台阶也犹豫着伸出手掌。</p><p class="ql-block"> 他和它们在彼此的试探中合二为一。直到一只鸟儿飞过,眼睁睁看着宽广的大地骤然收缩,一级一级的台阶鱼鳞样凸起,而原本像树一样直立的季古毫无征兆地前倾,翻转,颓然倒地。</p><p class="ql-block"> 仿佛只是一瞬间,却又似酝酿了一千年。</p><p class="ql-block"> 鸟儿逃离了现场,像一句没说完的话。尽管它根本算不上目击者。</p> <p class="ql-block">  季古静静地躺在中间的台阶上,衣服裤子和鞋完好无损地陪着他。然而,他懵懵懂懂地意识到,枝枝蔓蔓的骨节和丝丝缕缕的筋络正在浅浅地剥离,仿佛两棵树上的花红的红白的白。</p><p class="ql-block"> 刺痛如循环的血液缓缓流淌。</p><p class="ql-block"> 阳光忽而如雨,洒在季古头上。</p><p class="ql-block"> 季古倏地醒来,眼巴巴地看着雪白的病房逼退了梦里的骄阳那不堪重负的凝望。</p><p class="ql-block"> 瞧瞧左边,病友们竟不约而同在假寐。</p><p class="ql-block"> 真是难得。</p><p class="ql-block"> “……莫非他们窥见了我梦中的惊悚?”季古心底暗潮涌动。</p><p class="ql-block"> 其实,大家都知晓彼此入院的因由。无需细述,便可脑补种种画面。</p><p class="ql-block"> 可季古无论在梦里,还是在清醒的时候,每次回望伤痛的自己,都会遗忘一部分重中之重的细节,或添加一两点微乎其微的感触。</p><p class="ql-block"> 入院一段时间后,他甚至连绊倒自己的台阶是什么样的都记不大清了。只在试图抬高患肢而痛得不能自已的时候,眼前隐隐浮现一道道泛青的波纹——像快刀的残影,慢刀的灵魂,凹凸不平的光闪闪烁烁,偶尔沿着不规则的豁口溢得到处都是。</p><p class="ql-block"> 以这种方式挽留不羁足迹的石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或许,那不是普通的石阶,而是吸收了多少年日月精华、看透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眼睛,在逗留和远离、聚合和消散之间,它甚至会替人们做出抉择。</p><p class="ql-block"> 是这样的吗?</p><p class="ql-block"> 是这样的吧。</p><p class="ql-block"> 季古记得,那天的现场混乱极了。</p><p class="ql-block"> 起初,他像被踏扁的花,勉力撑起疲弱的茎叶。靠在台阶一侧,努力把自顾自摇摆的伤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p><p class="ql-block"> 他颤巍巍地拨打了120急救电话,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p><p class="ql-block"> 当身后不远处突然出现汹涌的人潮——仿佛终于跃过龙门的鱼,从四面八方向季古赖以栖身的原始的平台袭卷而来,一个念头撞得他太阳穴生疼。</p><p class="ql-block"> 他冲台阶下面那位老大哥招了招手。</p><p class="ql-block"> 老大哥站在那里观察半天了。</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在被雀跃的人群卷入海底以前,他一只手搭着老大哥的肩,另一侧单腿蹦着,无比艰难地转移到旁边的空地上,一屁股坐下,兀自颤抖不已。</p><p class="ql-block"> 救护车姗姗来迟。可是,车上竟然没有担架。</p><p class="ql-block"> 随车接诊的护士说:“上午有人从高处摔下来了,我同事把他送到lCU,把担架落在医院了。等一下哈,马上送来。”</p><p class="ql-block"> 季古的脑袋“嗡”地一声。</p><p class="ql-block"> 一个年轻医生一边为季古喷云南白药,用四块夹板进行固定,一边焦急地说,“我感觉像是骨折。等一下去医院拍个片子。”</p> <p class="ql-block">  这时,有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从不远处经过,一扭头看见了瘫坐的季古。</p><p class="ql-block"> “需要帮忙吗?”其中一位圆脸戴眼镜的问道。</p><p class="ql-block"> 另一位也投以关切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季古看看年轻医生。</p><p class="ql-block"> 年轻医生问:“你们是医学院的学生吧?”</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说:“我们已经取得了行医资格证。”</p><p class="ql-block"> 另一位微笑着点头。</p><p class="ql-block"> 不知为什么,季古觉得他们俩很亲切。</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在得到许可后,向季古询问了受伤时间及具体情形,稍作思忖,从黑挎包里取出一包银针,对季古说:“我可以帮您针灸吗?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疼痛。”</p><p class="ql-block"> 季古又看看年轻医生,年轻医生没吭气。</p><p class="ql-block"> 季古想:“反正担架还没到,试试也无妨。”</p><p class="ql-block"> 于是,按照“小眼镜”的提示,他伸出健肢一侧的手,一边犹疑地问:“呃,手沾土了,是不是先……消消毒?”</p><p class="ql-block"> 季古的包里有酒精湿巾。</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摇摇头,专心致志地施针。</p><p class="ql-block"> 眼看“小眼镜”挎在手臂上的黑挎包悄悄滑向手腕,旁边的年轻医生手疾眼快,一把拦住它,轻轻地拨向后方。</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的同伴则定定地看着“小眼镜”的动作,一边向季古解释道:“您一边肢体受伤了,我们给您另一边的手扎针,这是中医的‘交叉取穴法’。”</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一边捻动银针,一边小心翼翼地说:“您别乱动。施针不疼。”</p><p class="ql-block"> 季古擎着手,隐约记起听谁说过——中医理论认为,人体经络是左右对称、上下相通的,通过刺激健侧穴位,可以调节患侧气血,所谓“以右治左,以左治右”。</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一边轻轻地捻动银针,一边问:“有什么感觉吗?”</p><p class="ql-block"> 季古屏气凝神,咦,好像没什么感觉。除了看银针宛似颤悠悠的花蕊在自己手上无声地绽放,大气都不敢出外。</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和同伴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撤下了银针。</p><p class="ql-block"> “抱歉,帮不了您。您还是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吧。”“小眼镜”遗憾地说。</p><p class="ql-block"> 他们离开了,经过一个垃圾桶,将那包银针扔了进去,然后,仿佛两棵会行走的树,一点一点消失在坡下。</p> <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二十分钟,担架还没送到。季古抓狂了。特别是当陌生人围在他旁边左看右看,或是一边走一边侧目指指点点时。</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都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p><p class="ql-block"> 季古捂着额头,仿佛疼痛转移了位置。</p><p class="ql-block"> 这时,他用余光瞥见两个身影从坡下一跃而起。</p><p class="ql-block"> 是“小眼镜”和他的同伴。</p><p class="ql-block"> 只见他们一路狂奔过来,在距离季古两米左右停下,气喘吁吁地问道:“您好。您看见我的包了吗?”</p><p class="ql-block"> 季古很奇怪,他的黑挎包明明挎在肩上啊。</p><p class="ql-block"> 年轻医生也说:“刚才你的包溜下来,还是我挡回到你胳膊上哩。”</p><p class="ql-block"> “小眼镜”和同伴闻言,脸一下子白了,然后,匆匆向台阶上面跑去。</p><p class="ql-block"> 季古刚想提醒他们:“小心台阶,滑。”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季古怅然若失,人生海海,有幸相遇的人交会的瞬间竟如此短暂。</p><p class="ql-block"> 像一场梦。</p><p class="ql-block"> 当季古终于躺上担架,被悠悠荡荡抬上救护车时,距离他受伤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季古有些晕眩,他头一次意识到——一个小时对于人来说是何等重要,它可能会改变许多,包括结局、命运,乃至历史。</p><p class="ql-block"> 直到进入医院急诊室,季古的心才像飞岩走壁的猿猴,从紧紧抓住的名为“一小时”的藤,荡向后面顺时针排列的山——</p><p class="ql-block"> 挂号。</p><p class="ql-block"> 回答接诊大夫的问话。</p><p class="ql-block"> 拍片。</p><p class="ql-block"> 办理住院手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磕磕绊绊,断断续续,真是不容易,以至于入院数日后,这一幕幕还会不时出现在季古梦里。</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充电器悬在他头顶沉默不语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那两个小伙有没有听到广播?”季古望着充电器,想道。</p><p class="ql-block"> 充电器只是静静地看着病房里的一切,仿佛它与那两个小伙不过是陌路。</p><p class="ql-block"> 季古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想起了那个白色编织包,以及这个包与他之间阴差阳错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季古受伤那天,年轻医生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季古的运动鞋装在里面,然后,把它们放进一个白色编织包里,对季古说:“这个包给你了啊,拿好。”</p><p class="ql-block"> 于是,季古的背包和那个白色编织包陪着他,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医院。</p><p class="ql-block"> 在所有的流程尘埃落定后,年轻医生临时找来给季古帮忙的人也要离开了。</p><p class="ql-block"> 季古托那位朋友把白色编织包还给年轻医生,并给年轻医生发了个信息。</p><p class="ql-block"> 孰料,年轻医生回复:“那不是你的包吗?”</p><p class="ql-block"> 一时间,季古和电话那头的年轻医生面面相觑。</p><p class="ql-block"> 好在那位朋友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支了一招,说:“你受伤的地方是开阔之地,人员流动性大。我可以帮忙播放失物招领启事,希望两个小伙能听到。”</p><p class="ql-block">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事情还没完。那位朋友走后,季古的手机没电了,他请人帮忙打开背包,没有找到自己的充电器,却意外发现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快充。</p><p class="ql-block"> 回想自己受伤后那些模模糊糊的脸,手,还有表情,季古放弃了推理。</p><p class="ql-block"> 也许,真相就在那些忙碌的无措的交替的眼睛和思想中间。</p><p class="ql-block"> 作为渐渐地习惯遗忘重要情节的人,季古的主观疑虑迅速服从于懵懂的客观需要。 于是,尽管这个快充不是他的,他从诧异到无奈,从排斥到接受,从陌生到熟悉,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p><p class="ql-block"> 只是,他有时会做梦,梦里,总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连同光速满格的压迫感,把一些东西收束起来,同时,将另一些原本整整齐齐的东西弄得稀巴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