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小说课——炎夏读书（三）

黄山一叶

当代作家的书我读过很多，二十年前在本地报纸读书专栏，写过两三年书评，简略谈过许多作家。这些名家中，我读得最多的，要数王安忆了。这不，今年暑假又借了一本她的《浙大文学课》，抽空随意翻看。

王安忆一直在复旦做教授，2019年秋天应邀到浙大来授课。我好奇，她能讲些什么。我之前看过一些美国关于创意写作的书，据说还真培养了不少作家。好像其中还有哈金。

以前有个说法，大学中文系是不培养作家的。事实上当代作家中，高中毕业后上大学中文的人不多，都是下乡当兵务工然后去读书的，如刘震云陈建功等北大出来便是，或者读的只是鲁院之类作家班，莫言余华王安忆即是。

所以，大学中教创作，我一直不知道它能教什么。

王安忆是小说家，她好像不是评论家。我看过她一些评论文字，感觉就是作家感言，实在贴切，却没有理论高度。当然，这很符合我的喜好。

首先，她这本书是谈小说的。她给自己的讲课取的标题就有意思，第一讲，“小说的载体”。她说，小说是“用一种材质模仿另一种材质”。前一个材质是语言文字，后一个材质是现实生活。

她解释，语言是笼统的，抽象的，现实生活是确凿无疑的存在。小说比其他题材更能模仿生活，是因为它的叙事功能。叙事与生活，都是在时间中进行的。她举了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流年》为例，细致做出了解释。说实话，我没有读过《追忆似水流年》全书，只看过斯旺的爱情。所以这部分看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这应该跟追忆本身有关，她要表述的，就是小说模仿时间中的真实。

第二讲是“小说的模型”。不是类型小说的类型概念，而是指叙事的基本构成法则。她用《坎特伯雷故事》为例，有意思。说它用伦敦方言写作，有点像用上海方言的《海上花列传》。然后，《坎特伯雷故事》中乔叟以第一人称，让很多人讲他们的故事，这样，叙事者因为身份不同，有了各种叙事模型。贵族、骑士，商人、荡妇等，各有各的故事。我不曾看过，只能从王安忆的讲课中了解一个大概。

下面的课程，题目都很特别，几乎与常见的评论术语无关。譬如第三讲，名为“禁忌”。她说，这禁忌是小说情节的条件。故事要有纪律，才会产生情节。然后她以《唐顿庄园》和奥斯汀小说为例，说明安排情节。我早年看过奥斯汀的小说，早就生疏了，而且只注意小说里的人物，情节安排是不关注的。

第四讲名为“阶级”，似乎与情节无关了，她着重谈的小说塑造的人物，他们是有阶级的。这里她着重分析的是巴尔扎克的小说《贝姨》。我没有细读过这部小说，所以只能看王安忆娓娓道来。她要讲述贝姨的身世，然后说明作者如何塑造不同阶级的人物。她好像只是复述，并没有分析人物形象。

下一讲更加奇怪了，居然叫“理趣”，似乎在谈论古代散文。仔细一看，原来还是在谈小说的情节设置。她以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为例——她好像喜欢侦探小说。然后说有些侦探小说，如日本松本清张的，是探讨社会问题，脱离了类型小说的浅薄的。

我比较喜欢的一讲，是谈“美国纪实小说”。小说本是虚构的，但是纪实小说，是用小说笔法写新闻。她举了不少例子，其中有名的叫《冷血》，是非虚构，但是由纪实走向小说，表现其中的文学性。把凶手与被害人同一时间里的活动，以齐头并进的方式描写。

书中第七讲，题为“贵族”。我看了首先会想到巴尔扎克，其人其文，都是讨厌资产阶级而同情贵族的。但是王安忆却拿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为例子的。这当然也很正常，旧俄时代的上层社会，更明显表现贵族特征。安娜的爱情，是贵族才有的绚丽多彩的脱离现实的爱。而彼艾尔与列文，是有着贵族气质的两个人，只是战争与和平年代不一样而已。而聂赫留朵夫的自我救赎，也是贵族行为。王安忆说了一大堆，我这里把它简单化了。

最后一讲有意思，叫《五四遗事》，借用张爱玲的小说名。于是，她先介绍张爱玲的这篇小说，说张的小说对五四有尖锐的批评。她写的人物不是鲁迅笔下的阿Q闰土，倒像四铭和太太的市井人物。张爱玲写了不少在上海的洋人和国内留过洋的人，表现的是她眼里的上海。“人血馒头不是张爱玲的菜，上海是科学昌明的现代城市，但还救不了川嫦”。

说实话，小说家不是理论家，她读小说，谈小说，是有她自己的读法的。她能提示我们一起去读，如果没有读过，听起来怕是不得要领的。

2025，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