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裹着梨花香

薛仲舒

文 字：薛仲舒

美篇号：4365883

图 片：网络

腊月廿八的日头斜斜照进老屋的木棱窗，土炕上的苇席被晒出金黄的纹路。姥爷用火钳拨弄着炕洞里的柴火，火星子噼啪炸响，混着他那句说了半辈子的口头禅：“日子要蒸蒸日上，步子得稳稳当当啊。”那是，许多年前我的十三岁。

我裹着臃肿的棉猴儿，鼻尖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街对面青砖门楼里传出咿咿呀呀的胡琴声，三姥爷又在调校他那把传承了三代的老京胡。霜花在窗棂上蔓生成珊瑚的形态，透过冰晶的棱角，我看见虎子哥踩着积雪从村口走来，崭新的军装绿得精神，肩章上的五角星映着雪光，亮得像启明星。

“小崽子，接着！”三姥爷突然推开雕花木窗，抛过来个油纸包。我慌忙接住，指尖陷进温热的油脂里，是刚出锅的炸面鱼。老人斑驳的戏袍袖口露出半截，腕子上戴的翡翠扳指流转着温润的光——那是当年梅老板唱《贵妃醉酒》时，亲手赠给琴师的传家宝。

年夜饭的炊烟漫过屋脊时，妞子姐挎着竹篮来送年糕。她今天梳了油亮的大辫子，发梢系着红头绳，走起路来像棵迎着春风的桃树苗。虎子哥蹲在门槛上擦军靴，嘴角噙着笑，指尖把靴面的红星擦得锃亮，映出未婚妻水红色棉袄上跳跃的流苏。

正月十六的清晨，山崮顶上凝着蓝幽幽的残雪。我裹着大表哥探亲时留下的军大衣，躺在被北风磨得发亮的岩石上。云影掠过结冰的水塘，恍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穿着白衬衫站在公社粮站前，身后是堆成小山的金黄玉米。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运送新兵的解放卡车碾过冻硬的山路，车头红旗在雪尘中猎猎飞扬。

妞子姐追着车跑到山梁最高处，红头绳在风里舞成一道霞光。三姥爷亮开嗓子唱了句“看红日升东方”，金石般的嗓音撞在崖壁上，惊起一群羽翼闪着银光的山鸽子。姥爷拄着拐棍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卡车驶向朝阳的方向，脊梁挺得像山间的青松。

山风卷着草籽掠过脚边，军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牛皮纸信封。那是昨晚妞子姐郑重交给我的，上面墨迹未干地写着“北京文工团招生办收”。云层裂开道缝隙，阳光像融化的金箔浇在梯田冰面上，折射出千万颗跃动的光点。

谷雨前的山溪涨得清亮，我蹲在青石板上给妞子姐漂洗练功服。水底沉着三姥爷珍藏的旧戏袍，金线绣的团龙在波光里若隐若现。洗衣槌敲打粗布的闷响惊醒了溪畔的老梨树，雪白的花瓣扑簌簌落满竹篓，像攒了满篓春光。

“仔细听这水声。”妞子姐忽然从老柳树后转出来，发间别着朵打碗碗花，“当年梅老板说，山泉能洗亮嗓子眼。”她褪了布鞋踩进溪水，春水没过脚踝，脚背上浮动的青筋像游动的柳枝。

我望着她随波晃动的倒影，想起字典里压着的信封。刚要开口，对岸老戏台后转出个戴蓝布帽的干部，胸前钢笔在阳光下闪着知识的光泽。妞子姐踮起脚尖，水面荡开的涟漪里晃着两个并排的人影。

晌午日头暖起来的时候，三姥爷的京胡声格外清亮。我端着晾衣盆经过青砖门楼，听见里屋传来茶碗相碰的脆响。新糊的窗纸上映着两个身影，文工团干部正捧着翡翠扳指细细端详，扳指内壁的“畹华”二字在水色里流转生辉。

“当年在广和楼...”三姥爷的声音像浸了蜜，“梅先生卸妆时还夸这扳指衬琴音。”老人的手指轻抚琴弦，“如今新社会，老玩意儿也能唱新曲。”

山风裹着梨花香掠过晾衣绳时，我踮脚去够妞子姐晾晒的练功服。水珠顺着衣角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彩虹，恍惚间又回到正月十六清晨——虎子哥军装上的五角星，正像此刻溪水里跳动的太阳。

三姥爷的京胡拉出长音，枯瘦的手指在琴弦上颤动，“当年梅老板唱‘春风得意马蹄疾’，满堂喝彩声能把屋瓦掀了...”老人眼中闪着光，翡翠扳指在琴筒上叩出清越的节奏。文工团干部的钢笔在信封上沙沙移动，“北京”二字墨迹饱满如新芽。

妞子姐的发梢别着打碗碗花，她踩着斑驳的光影走向老戏台。腕间的红头绳在风里飘着，像根初绽的胭脂藤。当她转身时，我看见军大衣内袋露出的半截信封，钢笔水字迹如展翅的雨燕。

暮色染红山崮时，姥爷的拐棍叩击青石板的声响伴着胡琴声悠悠回荡。我数着台阶上的苔痕，三十三级，恰是那年春风吹绿梯田的日子。溪水漫过脚踝，信封上的墨迹在夕照里泛着金边——那句“步子得稳稳当当”，随着飘落的梨花瓣，嵌进新抽的柳枝脉络里。

老槐树的新叶又密了些，春水漫过解冻的梯田。文工团干部的钢笔别在苔藓间的石缝里，金属笔帽映着满山桃李。妞子姐的练功服在晾衣绳上轻轻摇晃，袖口缀着的翡翠扳指坠子，水头里“畹华”二字正随春风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