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谢紫云英

一望草田

那年头，供销社所售卖的氨水、尿素、农具、布匹、盐等生产生活物质，都由资江运来，再由码头搬运至五百米开外的供销社仓库或供销社店堂柜台内。从码头担一百斤盐进仓库，二分钱；直接担进柜台归类码妥登记，二分五。我是下放知青，似乎有文化，还讲卫生，时时换换衣服梳梳头，口音也有点洋，带来一股城里人气息。将货物担进柜台，分类摆放登记，售货员姑娘喜欢叫我做。当年农户住房，大多为低矮土夯墙，屋顶盖的是稻草加树皮，少数为祖传陈旧木板房。供销社店堂和办公楼多为新建，高大宽敞，红砖青瓦，玻璃亮窗。大门两侧，是当年很流行的用石灰水写的对联，右边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左边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门上横批是“毛主席万岁。”外墙空白处，还写了好些毛主席语录。店堂内正墙上，挂了马思列斯毛的黑白像。其他墙面，还写了一些“要斗私批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时尚口号。整个建筑被装扮得正派而辉煌。在这样一个标志性建筑物里上班，犹如鲜花插在锦瓶里，年轻女孩既自信又自豪。女孩是花，男人则是蜂。自然，一些本大队及邻近大队的知青麻子，就各怀鬼胎地汇聚于此。货物搬运摆放完毕，我喜欢坐供销社店堂大门旁，身边放着扁担棕绳等装卸工具，抽着喇叭筒，看姑娘们卖货。顺便瞅着隔壁废品收购站，看有没有人来卖玻璃墨水瓶、罐头瓶等。读中学时，就有一个用洗净的墨水瓶插花养草的习惯。在新化十四中读高中时，我还将一个插了菊花的罐头瓶带到班上，引来同学围观。我已经买了两个玻璃瓶，还想买几个。田里紫云英，土里油菜花，山上迎春花含苞欲放，正是插花佳季。店堂柜台里边，有一个结算台，以结算台为中心，向三面柜台上方拉出去几根铁丝，铁丝上挂着小夹板。售货员将顾客的钱与销售单，夹入铁丝吊着的小夹板上，用力往结算台一送，“滋”的一声，小夹板飞到结算台。结算员取下票据和钱，噼噼啪啪一通算盘，核对钱票，然后找出零钞，盖下“现金收讫”的红章，将回执票据包了零钞，夹入夹板，“滋”一声飞回原地。坐在门口板凳上，我就这么痴痴地看姑娘们为顾客挑货称货，看那小夹板“嗞—嗞—嗞”在铁丝上飞来飞去，听那噼噼啪啪美妙的算盘声音。门口内外有好几条板凳，知青麻子从没间断，有时一坐好几个。有一隔壁大队姓邓的知青，高高瘦瘦，常年穿件绿军装，会放露天电影，修农具，下放农村六七年了，死守着营业员童向梅。那胖嘟嘟的童向梅也喜欢他，但嫁他有一个条件，须招工离开农村。这其中个别也是没什么企图的，枯寂乡下没什么地方去，这里是乡镇中心，图个热闹。我很幸运，那天，上天将良机恩赐给了我。有位里山老妇人扯了八尺三寸靛蓝印花布，价钱是二毛六分钱一尺。那位刚招进来的瓜子脸姑娘，叫兰小馨，苗苗条条，清清秀秀，珠算只会打加减不会打乘除，紧张得不得了，小手摸摸这，摸摸那，初春时节，粉白脸蛋还冒汗。坐在结算台梳着一条李铁梅发辫的陈阿姨见此情景，说道：兰妹几，叫那位穿中山装的知青哥哥教你打啰，珠算他可精了。就这样，我结识了兰小馨。在教她打珠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对小馨产生了微妙的感觉。那天，我在隔壁收购了两个玻璃罐头瓶，她问我做什么用，我说山上迎春花、田里紫云英都要开了，剪来插到瓶里，摆到家里很好看。她说我也爱花，你弄好送给我们吧，摆在柜台上大家看着都欢喜。我兴奋说：好啊！我去码头认认真真刷洗玻璃瓶。河水清澈，水中的小鱼，水下的青色码头石及石缝中水草清晰可见。水波荡漾中，映出了小馨俏丽面容。小馨额前留着刘海，刘海下一双双眼皮眼睛。那眼睛清澈见底，就如面前的河水。大概由于我是单眼皮原故，我对双眼皮女孩特别在意。我不喜欢苹果脸、南瓜脸，特别钟情瓜子脸。要我说出什么原因也说不出来，小馨就长着一张粉红俏丽的瓜子脸。我停了洗刷，仔细看那水面时，那张俏脸又不见了，只有小鱼儿在欢快地游来游去。发了一阵呆，定神后对自己说：男人也怀春！这是幻觉罢！我去何家峔山上采了刚绽放的迎春花，去田团冲采了将开的紫云英。按当年我对插花艺术的全部理解，细细心心插好了两瓶。在几个知青麻子目光中，我送进了供销社店堂。柜台前四个姑娘，灿笑如花。陈阿姨从结算台走到柜台边，看看紫云英，闻闻迎春花，一抛长辫，黑油油长辫贴到了前胸，笑着说道：谢谢刘知青把春天送进了店堂，但不知是送给我们的呢？还是送给小馨的？说完，飞了一眼身边的小馨。小馨的脸窘成了一朵淡色的紫云英，一双小手摸摸这，摸摸那，不知说什么好。我忙说：送给大家的！大家喜欢就好！陈阿姨走过去从后背拢着小馨的肩，亲呢说：刘知青要得呐，听说他还爱好文学，还会写诗。我有时肩扛锄头，从田里山上收工回家，路过供销社店堂大门，大多是故意绕道经过，她们总是眼尖，赶忙叫住我。我一般不直接进去，先回家洗了手、脚、脸，换上那件的确卡中山装，五指疏疏头发才微笑着走进去。此后，只要有空，我就往供销社店堂钻。我不怕同样怀春的知青麻子耻笑，我的理由很多，搬运整理货物啦，换花换水啦，教她们打珠算啦。没顾客时，我们搞三十六个钱比赛，就是用算盘从一加到三十六。这时供销社店堂内，就响起：一个钱，二个钱，三个钱三下五除二，四个钱四退六进一，五个钱五还五，六个钱六上一取五进一……供销社办公楼，坐落在何家峔山坡上。我的自留地离供销社办公楼后墙不远。一天中午我去自留地施肥，路过办公楼后墙，后墙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窗户，从窗户内飘出一段软棉棉、滑溜溜、酥麻麻的歌声。那时还在文革，我们还在一个劲地唱斩钉切铁进行速度的红歌。这样温婉动人、清新明丽、优美流畅的歌声，有如天音，从没听过。曲流犹如一条绸缎，捆绑了我的双脚，一步也不想移开。我扶住窗台往里望，这是供销社办公室，有壁柜有报架有办公桌椅。歌声是从壁柜上收音机里发出来的，显然是办公室人员午休去了，收音机忘了关自动跳台。十余年后才知道，这是台湾邓丽君的歌声，歌名叫《难忘的初恋情人》，歌词很清晰，如清泉下彩色的小卵石、飘拂的绿水草。几十年来，我一句也没忘记：我是星，你是云总是两离分希望你告诉我初恋情人我要向你倾诉心中无限苦闷只要你心不变我依旧情意深难忘的初恋情人小馨珠算学得很快。长辫子陈阿姨调去别店，小馨调去守结算台。结算台在柜台最深处，而我只能站在柜台外，这样就没了和她亲近说话的机会。在废品收购站，我买到了一个老式的红瓷笔筒，应是哪个老地主老资本家的家藏。我插了一束半开紫云英送给小馨，叫她放在结算台。交给她时，店堂没人，我动情地说：小馨，你看见紫云英便看见了我！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捧着紫云英走到结算台，红着脸坐下只看花，不再看我。有时，我趁其他姑娘去打饭或不注意时，匆忙写个晚上相约在河边小树林的纸条，夹入铁丝上的小夹板中，用力一推，“嗞”地一声飞去结算台。她能赴约，便在红瓷瓶上摘一朵紫云英卷在纸条中，夹入小夹板，“嗞”的一声飞过来，我赶忙取下，心与紫云英怒放。有时她下班要回县城的家，去不了，就在纸条中夹片紫云英尖尖的叶子，“嗞”的一声，飞到我头上。我的那种失落与沮丧，如那卷曲枯叶。我们在小树林散过几次步，小树林中有小溪有乱石有土坎，过小溪的八块踏石还不够稳固，但居然我们从没牵过手，抑或是她没给过我机会，抑或是我没强表殷勤。在久雨初晴一次散步中，我把供销社办公室后墙的故事告诉了她，并背了歌词给她听：　　　　　我是星，你是云总是两离分希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她本能地捂住耳，连声说：“不听，不听，这是封、资、修毒素，听了要坐牢的！”我马上住口。紧张地张望小树林四周，还好，除了夜风在摇曳杨树枝，除了依稀的虫鸣，除了树顶不多的星星和星星中半抹月亮，无任何听得懂的物种。快走出小树林，看看四周，淡月下一张俏丽的脸转过来，对我轻声说：“你还背几句我听听吧！”原本，歌词我全能背下来，一惊，脑子一片空白，全忘了。我抓耳挠腮，想了又想，记了又记，终没想出一句来。第二天中午，我们相约去后墙听那软绵绵的歌。那天，小馨穿了件刚面市的粉色的确凉衬衣，衬衣下摆居然收了腰，使得胸部突了出来，让我看得热血沸腾。去供销社办公楼后墙，要经过田团冲。满田满垅紫云英，紫得轰轰烈烈，东边平铺到了天边，南边漫延到了山脚。生活中的紫色是俗艳的！但在田团冲，这样成片成片地舒展到天边，在恋人眼里，不是俗艳，是惊艳。小馨亭立在云霞般紫云英中间，清风吹动她浅蓝色裙裾，吹动她的确凉衬衣衣领以及她额上刘海，越发风姿卓约，楚楚动人。小馨突然问我：刘同志，你为什么老把似开未开的紫云英插来送我们？眼前盛开着的多漂亮呀！我想了想，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文彩来。我说道：含苞欲放、似开未开的紫云英是另一种美。含苞的，顶尖露些星星微微的红，它是紫的前奏，让人心生遐想，仿佛一个天真小姑娘。似开未开，骨朵下部是奶白色或粉色，上部花瓣镶嵌一线或红或紫的边，娇羞玉立，仿佛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你看，眼前大开特开紫云英，成熟成这个样子，还象一位少女么？小馨蹬在紫云英中间，双手在花朵上拂过来拂过去，扭头向上望着我，欣然地笑着。我在她身边蹬下来，也抚着身前的紫云英。鼓了勇气轻声说：小馨，你再看，紫云英红到尽头便是紫。恋人之间呢，相识相知到最后应是爱的呀！她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站起身来，回望了我一眼，向何家峔走去。来到何家峔，我们在办公室后墙蹲了很久，收音机老在播送毛主席的语录歌。下午二点，小馨要去接班，我也要去出工，不得不离开那窗。也就是那次我俩同时出现在供销社后墙，被供销社一个领导发现，这领导家住县城，与小馨父母相熟。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暗地里把这事告诉了小馨的母亲。小馨父母在县城银行工作，认为女儿有工作，呷国家粮，找个农民一万个不妥。虽然是知青，如果几年后招不了工呢？在农村，几年十几年的老知青比比皆是。小馨父母坚决不同意我们再往来。十来天突然不往来，我心急心躁得难受。好不容易从童向梅嘴里打听到，是小馨父母不同意我们往来，如果小馨再答理我，要打断小馨的腿。我把《难忘的初恋情人》歌词全背下来，黙写在一张小纸片上。我来到田团冲，挑剪一大束紫云英，然后分成两束，其中一束我用麻绳捆了，将纸条塞进绳子中。我无所顾忌地来到供销社店堂，柜台上两瓶紫云英已枯萎，黄而黑的茎干软绵绵地搭在瓶口，干瘦的花朵垂在柜台玻璃上。我谁也不看，静静地将两个瓶子洗了，注了清水，将新花插上，摆在原来的位置。我扫了一眼前方，小馨坐在结算台，倔犟地不向这边看我，胸前的紫云英也谢了。我从从容容，将那束紫云英挂在铁丝上的夹板中，然后用力一推，“嗞”的一声，诗与花飞向小馨。在姑娘诧异眼光和惊呼之中，我一个干练转身走出了店堂。此后一直渺无音讯，我再没勇气去供销社店堂，虽然那地方让我魂牵梦绕。大概过了个把月吧，一个烈日下午，我在田团冲学着赶牛犁田，将满田满垅鲜艳的紫云英翻掩到泥巴下，让它们化做春泥滋养稻花。蓦然间，只见一袭蓝裙来到田埂上，将我放在田埂上的斗笠翻过来，将纸条和笔筒放入斗笠里，转身安静而又急急地离去。我赶忙停犁走到田埂旁，小馨己走远。斗笠中摆着我熟悉的纸条和红瓷笔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笔筒里干枯的紫云英她都没倒掉。原来，小馨调进了县城，去县百货公司上班去了。后来，听说她找了对像，男人是铁路上的。又后来，听说她没和那男的谈成，找了一个部队的。听到这些时，我还在农村。此后好几年，我落下一个心病，见不得紫云英。 2019年5月14日于耕云轩 刘跃苗，笔名遥村、翼之、草田，湖南新化人。已出版长篇小说《赌石》《夜场》，历史时事散文集《千古一镜》，诗歌集《圆梦集》《梦里流莺》，音乐散论集《锦瑟无端》，散文集《秋雨盈窗》《岸在哪》《心在哪》《梦在哪》《旧时明月》，学术专著《梅山文化六十讲》。近日，《赌石》《夜场》长篇小说签约亚马逊，用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