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织梦

耿箖

<p class="ql-block">小时候总盼着夏天,一半是为了裙子。六一儿童节那天,我总是缠着母亲要穿花裙子。那时的天气不像如今这般燥热,母亲总怕我受凉,便笑着哄我:“咱们巷子里你要是数出十个穿裙子的,就回家来换。”</p><p class="ql-block">我们住的巷子在钟楼西北角,南北长不足五百米,窄得两辆轿车并排都难。平日里人影稀疏,更别说穿裙子的人了。我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墩上,东张西望地盼着,眼巴巴数着走过的身影:一位、两位……往往等不到第十位,暮色就漫进了巷子。我只好悻悻回家,心里暗暗盼着明天能多几个穿裙子的人。</p><p class="ql-block">其实不全是为了裙子好看,是喜欢那些五颜六色的花布。那时的世界满是灰黑蓝,而花布做的布拉吉(连衣裙)像突然绽开的花,能把沉闷的日子染亮。母亲总挑最鲜亮清爽的料子,请裁缝为我量体裁衣。在同学眼里,我总有穿不完的新裙子,那份自豪,比夏日阳光还耀眼。</p> <p class="ql-block">夏天的好,还藏在水果摊里。桃是粉嘟嘟的,杏是黄亮亮的,李子紫得发亮,个个饱满得像要淌出汁水。母亲带我去水果店时,我总盯着水蜜桃挪不动脚。她剥了皮递过来,咬一口,软、糯、甜、香全裹在舌尖,滑溜溜地就咽进了喉咙,香甜直往心里钻。果汁顺着下巴、胳膊肘往下淌,母亲慌忙用毛巾擦,嘴里嗔怪:“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花果山跑下来的小猴子!”如今再吃桃子,却再也尝不到那时的滋味——那份甜,是动乱年代里,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中,最珍贵的慰藉。</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地质勘探员,秦岭是他的常年驻地,只有盛夏最热时能回家十天半月。每次回来,他总扛着一麻袋西瓜,“咚”地滚到床底下。我围着麻袋蹦跳,拍拍这个,摸摸那个,最盼的是切西瓜的时刻。父亲把西瓜洗干净放上案板,先切一小块瓜蒂,用它慢慢擦净刀刃。我在旁边团团转,不住催着:“快切!快切!”</p><p class="ql-block">“咔嚓”一声,西瓜裂成两半,鲜红的瓜瓤裹着黑籽,衬着翠绿的瓜皮,好看得像幅画。父亲切开一半让我们仨分着吃,另一半切成均匀的小块,让我送给邻居。我端着盘子走东家串西家,像捧着稀世珍宝,叔叔阿姨的笑脸、小伙伴的欢呼,比西瓜还甜。分享的快乐,在夏日风里飘得很远。</p> <p class="ql-block">最难忘的是四五岁那年的夏天。母亲是小学老师,暑假要带学生去乡下学农,一走就是一星期。从没离开过她的我,像要经历生离死别,死死抱着她的腿哭。母亲哄了又哄,最后搂着我说:“别怕,有爸爸陪你,妈妈很快回来。”</p><p class="ql-block">可父亲常年在外,在我心里,他更像个扛着西瓜的匆匆过客。那星期我茶饭不思,一提起母亲就掉眼泪,只有父亲做的腐乳肉、鸡蛋羹,才能哄我吃下小半碗饭。</p><p class="ql-block">每天黄昏,我总抽抽搭搭地想妈妈。父亲便带我去钟楼广场,坐在围着钟楼的铁链上荡秋千,看燕子在天空盘旋,在屋脊上衔泥筑巢,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又拉着我的手走进钟楼书店,满架小人书让我眼花缭乱,一套五十多本的《三国演义》摆在那儿,我却不知从哪本看起,最后还是选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翻得不肯撒手;末了,总会去钟楼东南角的食品店,父亲递来一支钟楼小奶糕,舔一口,凉意从舌尖窜到心里。</p> <p class="ql-block">回家时月亮已挂在天上,清辉像跟着我们走。我怕黑,说什么也不肯自己走,父亲便把我抱起。脸埋在他宽厚的胸前,闻着淡淡的泥土味,心里一下子踏实了。</p><p class="ql-block">到了院子,父亲在葡萄架下支起竹床,我躺在上面,他摇着蒲扇驱蚊,一边讲希腊神话:天神宙斯、公主欧罗巴、英雄海格利丝、女王赫拉……那些或瑰丽或壮烈的故事,渐渐变成了头顶的星座。金牛、狮子、石羊、大熊……每个星座都藏着奇妙传说,我望着星空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枕着故事入梦。</p><p class="ql-block">那短短一星期,父亲用蒲扇扇出的凉风,用故事搭起的星空,成了夏日里最清凉的荫蔽。原来我不仅是母亲宠爱的女儿,也是父亲娇惯的孩子。</p><p class="ql-block">夏天的记忆,总裹着阳光、果香和温暖的拥抱。所以直到现在,我依然喜欢夏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