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余香

桃源村

若您此刻不便阅读，点击此处即可聆听～

我至今记得，灶膛里最后一根柴火“啪”地爆开时，母亲总会用木棍将它轻轻拨进火膛深处，像替一位老人掖好被角。那点暗红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却把整个厨房烘得暖意融融。锅盖缝里钻出的蒸汽，裹着苞谷糁的甜糯、南瓜块的绵软、干辣椒的辛烈，一股脑儿钻进鼻腔——那是60年代末到70年代末，我整个童年的味道。

父母生于20年代初。他们一辈子没离开过西府，像灶膛里的火，明一阵，暗一阵，却始终不熄。冬日，父亲蹲在灶口劈柴，木片薄得透亮；盛夏，母亲守在灶台前，汗珠顺着下巴滴进铁锅，“哧啦”一声化作白烟。我负责拉风箱，小手一推一拉，风“呼噜噜”穿过灶膛，火苗便“忽”地窜起，贪婪地舔舐锅底，映得一片通红。那一刻，仿佛整个家的呼吸都握在我掌心。

灶膛是母亲的第二个怀抱。放学回来，碎花布书包往门槛一扔，脸先贴到灶膛边。锅底“咕嘟咕嘟”煮着红薯干粥，母亲用铁勺背轻轻一碾，金红的薯泥便化开。她舀一勺递来，烫得我直跳脚，却笑：“慢些，灶神爷看着呢。”灶神像早被烟火熏得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晶亮，如灰烬深处不肯熄灭的炭火。

最香是腊月杀年猪。父亲将肥膘切成巴掌大的块，母亲架锅炼油。白生生的肉块滑入热锅，“滋啦”炸响，油星飞溅向灶膛，火苗猛地蹿高，几乎燎到房梁。我蹲在灶口，将桐木、柳枝、槐柴，一股脑儿塞入。油香、肉香、木香纠缠着，从瓦缝钻出，飘散半个村落。油渣撒上粗盐，母亲用铁铲摁碎。我边吹边嚼，烫得舌尖发麻也舍不得吐。

二十一世纪初，母亲走了，父亲也跟着离去。不惑之年的我，很少再回老屋。灶膛的火彻底凉透，像被抽走了脊梁。我在宝鸡安家，搬进装有天然气报警器的楼房。旋钮一拧，蓝色火苗安静燃烧，没有柴火的“噼啪”，没有松脂的清香，没有蒸汽扑面的温热。偶尔停电，电磁炉的不锈钢锅底，映出我皱纹里的光——那里面，照不见灶膛，也照不见母亲。

去年大哥病逝，我重回故里。老院荒草没膝，屋顶破洞透光，灶台积着寸厚的灰土。蹲下身，从冷灰里扒出半截焦黑的柴——形如枯骨。攥在手心，竟嗅到一丝极淡的甜，是苞谷？是南瓜？抑或记忆的蛊惑？穿堂风掠过，灰烬四散纷飞，宛如母亲当年吹火时扬起的碎屑。指尖摩挲焦柴，忽然彻悟：灶膛余香，从来不是柴火的味道，是母亲把日子揉进面团、把牵挂熬进粥里的光阴之味。只要记得，火便不灭。

起身时，我将焦柴揣进衣兜。城里的厨房再亮堂，也照不亮心底那口老灶。但我知道，待我老去，纵使炉火微弱，只要阖眼，便能听见风箱“呼噜噜”的喘息，看见母亲躬身添柴的身影——火光跃动，将她鬓边的白发，染成温暖的金色。那一刻，灶膛余香定会顺着记忆的烟囱，重新填满我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