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老屋,我们亲切称它祖屋。坐落在宁静山村的田庄边,坐北朝南,前临田垄小河,左右枕田,背靠高坎旱土。那是曾祖父带领家人一砖一木垒起的家,养育过四代人。</p><p class="ql-block"> 这座上世纪40年代立起的屋宇,杉木柱如老松般拔地而起,梁架榫卯咬合处泛着桐油浸透的琥珀光,仰头望去,檐角似要刺破云絮,真有“檐牙高啄,钩心斗角”的意趣。四开间的穿斗结构让堂屋格外敞亮,夯土地面被几代人的脚掌磨得发亮,像一块能照见人影的古玉。木架子撑起的光阴,在瓦缝间漏下几十载的日影,恍惚间,竟分不清是日光流淌,还是岁月在静静呼吸。祖屋走廊与稻田只隔三十丈土埂,春夏时节,清脆的蛙声便顺着田垄漫进来,和着屋后旱土上玉米拔节的脆响,在梁间织成绵密的春声夏韵。我们玄孙辈都出生在这儿,祖屋装载过我们的欢乐与泪滴,懵懂与憧憬,也盛满了先辈们的操劳与牺牲,善良与沧桑。</p> <p class="ql-block"> 曾祖父的屠刀悬在东厢房的梁上,铁鞘裹着经年的油光,像一弯凝固的月牙。他原是走村串户的屠夫,修起祖屋那年才打坐屠,把肉案搬到走廊西角,案头凹槽里总积着暗红的血渍,用井水冲过,第二天又会洇出新的印记。那时乡邻多贫,常有衣衫褴褛者立在肉案前搓着手,说声赊块肉,曾祖父便豪爽挥刀,秤杆翘得老高,从不说“赊”字,只道:“先拿去吃了再说。”</p><p class="ql-block"> 暮色压境时,他会取截柴火炭,在东厢房的木壁上一笔一划地记。李三家二斤四两,王婆屋一斤八两,一两一钱都不含糊。炭痕深的是久欠未还的,浅的是刚赊的,密密麻麻爬满整面墙,像一群排队的蚂蚁。有一年竟记到两百多个名字,那些凹凸的字迹,都藏着人情的温度。有一笔账旁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圈,是王老汉家的——那年他害了痨病,曾祖父送了五斤肉,炭痕格外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善意,原是这笔账从没想过要还。</p><p class="ql-block"> “记这么清,还怕人赖账?”有人问。曾祖父指着木壁笑:“肉是暖肠的,账是暖心的。”原来有年春荒,七户人家凑了些杂粮来抵账,他擦去炭痕,却在梁上划了七个小记号。他说:“人活着,总得让人家有个还得起的念想。”这念想,大抵便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的朴素人情吧。</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立冬,家里的老黄牛摔下了崖。曾祖父蹲在牛栏前抽了半袋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眼里的光。有人劝他拉去集上换银圆,他却摇了头,让人在屋前支起三口大铁锅,劈了半垛柴,把牛肉炖得烂熟,香气飘出半里地。分肉时,他让曾祖母按乡邻和佃户的人口数分,给人多的户送一大盆,给无依无靠的老两口送满满一陶罐。那天的炊烟特别久,缠绕在悬铃木的枝桠间,像老天爷也舍不得散开这“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般的人间暖意。</p> <p class="ql-block"> 曾祖父一生杀了八十多头过年猪,用猪肉兑田,自家正月却常吃咸菜。卖肉的钱一分分攒起来,买来一亩亩水田。他总在田埂上转悠,烟杆敲着泥块:“田是活的,你待它好,它就给你长出好日子。”到土改时,家里已有百亩良田,红本本上“地主”两个字,像块烙铁烫在门楣上。</p><p class="ql-block"> 批斗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却总有人站出来:“他的田是一刀刀卖猪肉换来的”“那年我家娃饿晕了,是他背来一斗米”。最后当做开明地主对待,虽抄了家,却保住了祖屋。曾祖父站在堂屋中央,忽然笑了:“只要人在,屋在,啥都能长回来。”夕阳穿过木格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透着“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韧劲儿。</p><p class="ql-block"> 祖屋的梁上藏着一段隐痛。修屋那年,曾祖父不请风水先生,动工后不到半年,连续五位亲人去世,包括祖父和叔爷爷,十二口的家只剩七人,晚辈男丁里仅留三岁的父亲。这场变故没压垮他,他依旧撑起这个家。</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曾祖母总在深夜去堂屋烧香,跪在蒲团上的身影比供桌还矮。她把铜钱串成剑挂在门楣,把桃木削成符塞在梁缝,在菩萨前念叨:“求老天爷,要拿命就拿我的,留着娃们。” </span></p> <p class="ql-block"> 那些年,祖屋像艘在风浪里颠簸的船,曾祖父是掌舵的,曾祖母是压舱的。曾祖父教父亲在沙盘上写“人”字:“这字一撇一捺,得站得稳。”曾祖母教父亲给孤寡老人挑水:“屋檐水点点滴,后辈学着前辈的样。”父亲后来常说,祖屋的木架子再结实,也不如先辈的人心结实。 </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七十岁走时,攥着父亲的手,指节发白:“守好祖屋,守好良心。”那天是正月十四,乡亲们说“好人有福气,还赶了个上元”。出殡时,送葬的队伍排了半里地,好多人捧着自家种的菜,说要让他带些“实在东西”。父亲跪在坟前,听见风吹过稻田的声音,像无数人在说:“走好。”</p><p class="ql-block"> 曾祖母的裹脚布,总在睡前晾在窗台上,像条蜷缩的蛇。可谁也想不到,这双小脚能撑起多大的风雨。批斗最凶时,她被吊在槐树上,手腕勒出紫黑的痕,却始终没哼一声。父亲要上去求情,被她用眼神喝住,那目光里的倔强,比祖屋的杉木柱还硬。</p><p class="ql-block"> “不许跪。”晚上她对父亲说,伤处渗着血,声音却稳,“没做亏心事,腰杆得挺直。”她偷偷把藏在鞋底的银镯子塞给父亲——那是她的嫁妆,要他换些粮,“娃们不能饿肚子”。后来镯子被没收了,父亲却说,曾祖母眼里的光,比银子还亮,那是“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底气。</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曾祖母带我们四个曾孙曾孙女时,已是八旬高龄。坐在纺车旁,手里摇着棉线,嘴里哼着《劝善歌》。阳光透过她的白发,在地上织成细碎的金网。我们抢着要她讲故事,她总说:“做人就像纺线,看着乱,理顺了就长了。”有回我问她当“地主婆”苦不苦,她摸了摸我的头:“石毛崽,苦日子是块磨石,能把心磨得亮堂堂的。”这道理,竟与“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谋而合。</span></p> <p class="ql-block"> 1975年冬,曾祖母在亲人的守护下笑着离去,享年九十三岁。那时大队最长寿的也不过七十,乡亲们说:“这是大苦大难,终有善报。”摆灵三天,来吊唁的人踏破了门槛,有拄杖的老人,有抱娃的媳妇,有的放下一捧米,有的磕个头就走。大队干部赶来驱散,乡亲们却说:“我们来送送好人。”</p><p class="ql-block"> 出殡那天,抬柩的老杠被收走了,说是“地主婆不配用”。父亲含泪找来两棵松树,用麻绳捆着棺木。雪粒子落在松树上,簌簌地响,像无数人在落泪。棺木经过稻田时,惊起一群麻雀,在天上盘旋三圈才飞走。我忽然想起曾祖母说的“人死后会变成星星”,那晚抬头看,果然有颗最亮的星,悬在祖屋的檐角上方,正是“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怅惘,却又多了份温暖的念想。</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家运渐好。1987年春,父亲怕自家牲畜糟蹋庄稼,终是违背了曾祖父“守好祖屋”的遗愿,决定拆除另建。拆屋那天,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挥了手。梁上落下一个布包,里面是本账册,记着某年某月给谁赊了多少肉,又某年某月谁还了多少粮。最后一页是曾祖父的字:“人间事,欠与还,都是情分。”旁边有曾祖母补的小字:“记着情,忘了账。”</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span><span style="color:rgb(1, 1, 1);">后来,祖屋场变成良田,又种出几十载稻谷。前面的稻田还在,换了新品种,产量高了,蛙声依旧;后面的旱土种上了果树,春天开一片花,像曾祖母蓝布围裙上绣的图案。假日里回去,我常去祖屋场转悠,似有柴火饭菜香飘来,似有曾祖母的声音:“回来了,就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乙巳年润六月十九日定稿于辰河世家</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