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秋月

静锐

　　熬过了酷暑的夏季，初秋的风自远方吹来，掠过了洛河的水面，水面便起了层层涟漪。独行在岸边的长廊上，累时便坐下远望这灯火阑珊的洛河夜景，再抬头仰望天空，那轮缺月，孤悬在深蓝得近乎墨色的天幕之上，仿佛一枚被时光咬了一口的银币，残缺却又异常明亮地俯视着人世。缺月无声，却如一枚巨大冰凉的印章，将冷寂的寒光，毫不吝啬地印满人间。

我将目光投落于河面，那缺月竟也映照在水波之中，随着水波摇曳浮动，仿佛被河水衔在口中了。波光粼粼，月影碎成无数闪动光点，如无数双眼睛眨着，又像是许多只晶莹的银鱼儿在游动。然而当风稍息，水波渐平，月影却又悄然重新聚拢，重新显出那依旧残缺、却分明完整的模样。月光如银，铺展在水面上，蜿蜒流淌，仿佛一条通入无限时空的缥缈之路。

河畔的柳树，枝条柔软而纤长，在风中轻轻摇曳。柳条低垂，带着几分秋意，不时掠过水面，点破那片片月影，搅动一河碎银。柳枝似乎情意绵绵，却终究挽留不住那被搅碎了的月影，只能徒然低垂着，拂过水面，又拂过水面，似在徒劳地抚摸着那不断破碎又重圆的月光。柳枝终究只能徒劳地拂过水面，拂过水面……那水面，却永远浮沉动荡，映照出的月影，也永远只是残缺的，如同我们无法圆满的认知。

河中央的草丛间忽有流萤飞起，微小而明亮的光点，在风中闪动、飘摇，又悄然熄灭。它们的光是那样微弱，那样短暂，生命仿佛只是这无垠黑暗里一瞬即逝的微响。我凝望着流萤，心中油然浮起一丝悲悯，这微小光芒奋力划破黑夜，可黑夜何其辽阔，流萤的微光终将消失于无声无息之中，像投入大海的微小石子——那点光痕，终将被无限深沉的宇宙之黑所吞没。

在这四周还绿意盎然的时节，一片枯叶从柳枝上挣脱出来，乘着风，飘摇旋转，终于轻轻落于水面。它漂浮片刻，便随着水流旋转，渐渐卷入一个小小的漩涡，终于沉入水底，倏忽不见了踪迹。树叶似也曾在风中吟唱过生命之歌，而今却沉入水底，再无踪影。一切生灭，皆如这旋转沉没的枯叶，在无垠宇宙的注视下，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微末动作。

人立于这天地之间，思绪却如河上秋风，永无休止地吹拂、翻卷，时而升腾欲摘星斗，时而沉坠如坠深渊。思想如风，竭力要挣脱此身这具躯壳的束缚，然而这身躯终究是有限的，是必朽的。思想在有限身体里激荡奔涌，正如缺月在水波里被撕碎又重圆——它永远映照的，只是宇宙无限面容之上被水波扭曲的一抹幽微倒影。

缺月清光，如几个月后无声的冷霜，遍洒河面，也洒在我的肩头。我凝神注视，这永恒流泻的月光，与洛河之水一样古老不息；而我站在这里，却只是这河流漫长生命中偶然经过的一粒微尘。认识这无限宇宙的，竟是这般有限的身躯，这悖论般的处境，如同水面上残缺的月影，终究无法被思想的手指抚平。

此时，几里之外的河面忽然浮出一点微弱灯火，明灭不定，仿佛艰难挣扎于茫茫黑暗之中。它虽微弱，却依旧执拗地亮着，仿佛与天上缺月彼此应答，在这浩渺水天之间，竟也透出些许生的暖意。这点星火终将被秋风掐灭，但此刻它亮着。

缺月依旧，河水依旧奔流，秋风也依旧吹拂着柳枝。宇宙的无限永恒，恰似这河水的奔流不息，而人的思想情感，不过是水面上一时浮起的破碎月影，与那柳枝徒劳的抚触罢了。这无解的困境，如同水波中永恒晃荡的缺月——它既是我们认知的边界，亦是思想试图跃出牢笼时，在无垠宇宙之壁上撞出的、一道幽微又永恒的伤痕。

人立于河岸，河水在脚下流淌，月光在头顶照耀，秋风在耳畔吹过，柳枝在眼前拂动。思想如风，却永远被囚禁在有限的躯壳里，它竭力想拥抱无限，最终却只能如这缺月倒影，在永恒流动的水波中，细看自己的渺小以后竟不觉悲悯这河、这夜、这月和无限的宇宙相比也是那样渺小。不仅想起苏轼文说：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 ， 侣鱼虾而 友麋鹿 ， 驾一叶之扁舟 ， 举匏樽以相 属 。 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 挟飞 仙以遨游 ， 抱明月而长终 。 知不可乎骤得 ，托遗响于悲风 。

低头看看脚下小草，它们正在这月下岸边努力成长，无声无响、生生不息和这个季节一起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