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观的力量】痒

『陈小悦』

化疗后，我的味蕾开始背叛。纳兰煮的银耳羹明明是冰糖调味，舌尖尝到的却像掺了漂白剂。

今天她端汤时，我条件反射地皱眉，却看见她无名指上的订婚戒蹭脱了一块金，露出下面青色的戒痕——那是她偷偷去金店。把戒指拿去换钱时留下的。

最刺痛的是下午的争吵。护工阿姨抱怨我总把呕吐袋扔在地上，"你知道这有多脏吗？"她捏着鼻子的样子，让我很崩溃。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发疯似的把所有止痛药倒进马桶，看着白色药片旋转着坠入黑暗。

第四次骨穿刺结束时，护士撕下止痛贴的胶布，像揭下我身上最后一块体面的遮羞布。“贴久了会过敏。”她笑着说，可过敏的何止是皮肤。

腰间的淤青是失败的印章，一个叠着一个，盖在褪色的病号服上。床头新换的香薰蜡烛嗡嗡亮着，中调是女儿青春期时最讨厌的柚子混雪松——原来仇恨与想念，共用同一种气味。

而止痛贴留下的胶痕，正巧卡在骨节凸起的部位，像条勒住时间的橡皮筋。

止痛贴撕下的那刻，腰间的皮疹突然苏醒，像一群饥饿的蚂蚁在皮肤下疯狂爬行。我数着那些被我指甲抓破的血点，突然听见榨汁机在走廊外发出沉闷的轰鸣。

推开外面的门时，女儿正蹲在走廊边操作，笨拙地把紫甘蓝块塞进榨汁机。紫色汁液从她的指缝间渗出，蜿蜒，像一幅抽象的地图。那抹淡紫色，和榨汁机里旋转的紫甘蓝汁如此相称。

医生说这能增强免疫力。"太苦了..."她小声嘟囔，却没注意到我腰间狰狞的抓痕。我们中间隔着那滩紫红色的汁液，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荧光，像某种不可言说的痛苦，正在我们之间无声地蔓延。

痒。

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而刑具是世上最温柔的——一根羽毛、一滴水、一束阳光，都能成为帮凶。它钻进溃烂的皮肤下，在每一个神经末梢点火。你抓挠，指甲像钝刀剐过肿胀的肉，可那些血珠偏偏不肯流成直线，而是断断续续地红出来，像无声的呼救。

病号服早被汗水腌成了第二层皮肤，稍微一动就黏连撕扯，仿佛有人在伤口上撒盐。痒不会让你尖叫，它只让你在理智崩塌的边缘，一遍遍用指甲丈量生命的厚度。

你知道不该抓，可身体早叛变了意志。那些红肿的伤口，是痒写下的情书，而你每一道抓痕，都是最卑微的回应——

“你看，我活着，我在疼。”

痒终于停了。那些刻在皮肤上的猩红情书，被汗渍泡得字迹模糊。松开蜷缩的指甲，看它们像秋叶般从伤口上剥落——原来最疼的不是抓挠时的撕扯，而是痂壳脱落时，空气第一次拜访新生的嫩肉。

病号服还黏着，但不再撕扯。

像终于读完自己写下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