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银杏记

薛仲舒

文 字：薛仲舒

美篇号：4365883

图 片：网络

雷劈银杏记

——威海滩头三生树，五百年间未愈心

第一回 阮寺遗珠

庚午年秋，霜风初起时，我终抵威海。父亲口中烟霞氤氲的出生地阮家寺村，早被楼宇吞尽形骸，唯余一截青石阶匍匐巷尾，阶上静立三株银杏，枝柯虬结如苍龙探爪。树皮皴裂处，纹路似泪痕蜿蜒，俯瞰阶下孩童追逐嬉闹。

祖母炉火边的絮语骤然在耳畔炸响：“那树遭过天雷劈杀，树心淌了五百年血……”可眼前分明三树并立！最古者需三人合抱，次者枝干斜刺苍穹如断剑，幼者亭亭若披甲少年。暮色漫过幼儿园铁栅时，三树之影在水泥地上交颈相偎，竟在都市冰冷肌理上拓出一片温存。

我抚向古树裂痕，指尖忽触到异样坚硬——半幅蜡笔画深嵌树皮沟壑：朱色太阳歪斜欲坠，绿线乱舞如蛇。雨渍晕开的色块间，稚拙笔触刺穿五百年风霜，将童真楔入年轮裂隙。

“雷劈古树，我来了。”掌心贴住树干的刹那，地底传来金石相击之声。

第二回 天刑镜台

“康熙三年，此地有巨贾谢氏女名云裳，恋樵夫林生。谢父通婚权贵，二人夤夜奔至南崖……”老叟烟斗指向暮霭深处，“跳崖处三日后忽生银杏苗，叶脉赤红如血络。”

云游僧慧明途经崖底，闻风中泣语切切，叹道：“情魄焚而不灭，当受香火渡化。”遂移苗栽于新落成的阮家寺山门。此树见风即长，三月开花，并蒂银杏果垂如连心锁。

雷公巡狩至此震怒：“凡俗孽障，安敢借佛门续缘？”电光裂空劈下，树干应声中分！然创口处浆液汩汩，竟生出新枝嫩叶。双树隔三丈相望，根脉在地下盘错成结。

“风婆奉旨撕扯双树。”老叟以杖划地，“罡风如巨手推山，地皮掀翻三尺——可你猜如何？”两树根须暴长如青蟒缠斗，死死咬合岩层。雌树根隙更迸出一株新苗，今已成第三树。

“天罚裂其形，地脉连其魂呐！”烟灰簌簌落向树影交融处。

第三回 无字情碑

子夜人声散尽，我持灯照向古树裂痕。

雷霆刻痕竟成天书：

左树断面木纹盘曲，俨然女子仰首，白发化叶脉纷扬；

右树木心虬结凸起，恰似男子张臂，筋络暴突作枝节；

幼树新皮斑驳脱落处，隐见双影环抱小童，指爪深陷年轮。

青石阶骤起凉意，月光泼地如银浆。恍惚见双影踏阶而上——非人非树，女子罗裙缀满银杏叶，男子褴褛衣襟伸出木质脉络。风过时，他们的足踝没入水泥地，根系却在月光里浮游生长。

“雷劈非为诛灭。”我指腹摩挲创面，“是天证！”

五百年前雷霆在此铸镜台，令情魄对镜自照：女子木纹间嵌着半枚银簪（谢家聘礼），男子筋络里刺着半截柴刀（聘礼劈碎之物）。最痛处凝结的琥珀浆液，原是泪珠坠地所化。

幼儿园晨钟乍响，孩童蜂拥至树下。扎羊角辫的女娃踮脚将新画塞入裂痕——紫蜡笔涂就的连理枝，正覆在五百年前的泪琥珀上。

终章 地脉龙吟

临行前夜暴雨倾盆。电光撕破天幕刹那，三树通明如琉璃：

双树创面反光如镜，左树映右树形貌，右树现左树伤痕；

幼树垂枝覆住双树断根，叶浪翻涌若张碧纱帐；

水泥地上三影交叠，竟成完整心形，暴雨冲刷间赤痕蜿蜒如血脉。

地底轰鸣骤变调：

金戈裂石（根须破岩）→ 冰弦乍断（风撕情魄）→ 春蚕食叶（新苗破土）→ 童谣清唱（蜡笔覆痕）

守园人惊呼自雨幕中掷来：“快看树心！”

双树创口处浆液奔涌，裹挟银簪与柴刀残片汇向幼树。琥珀泪珠溶解处，赤纹蔓延成篆字——

“天不愈处，人自弥合”

翌日初阳破云时，工人惊见水泥地崩裂如蛛网。银杏根须拱出地表，将童画残片、青石碎屑、塑料玩具尽收根柢。古树新痂叠旧伤，在钢铁城池里扎下盘龙之根。

“雷劈古树，”我拾起被根须推出的半截紫蜡笔，“原来你在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