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奶奶

徐霞音乐工作室

作者：徐霞 摄于1968年春 我的奶奶姓漆，名贵姺，生于1900年，历经清、民国、新中国，可谓三朝老人。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爷爷家当童养媳，14岁与爷爷完婚。此后每年都忙着生儿育女，先后生了10个男孩、5个女娃。那个年代，像爷爷这般富裕的家境，大都三妻四妾，可爷爷一生则只有奶奶一个妻子。 奶奶是个勤快、利落的小脚女人。在我1岁时，妈妈将我抱到奶奶家抚养。于是，从我记事起，奶奶就经常以她的生活阅历，反反复复唠叨着、诉说自己的人生经验。认为女子最要紧的是练就一身干家务的本领，且判断女人好坏的标准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看她眼里是否有活儿。 直到如今，我的耳畔仍依稀回旋着奶奶的教诲：做一桌好菜是女人的基本技能，窗明几净的家、加上好饭好菜养好全家，才能留住你的丈夫……做家务不仅是简单的擦桌子、拖地板，而是要合理利用时间、做到家务的最高境界…… 奶奶的言传身教，渐渐形成了我日常良好的生活习惯，使我很小就能独自一人洗衣、做饭、烧菜、打扫卫生、收拾房间。 除了学做家务，奶奶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还包括家政礼仪诸多方面。譬如，吃饭时要等大人先动筷子；不准拿筷子乱翻桌上的菜；大人讲话要看着他的眼睛，不可东张西望……等等。 据四伯父回忆，我2岁时咿咿呀呀话都说不清，就会对来访的客人说您好、欢迎、慢走，谢谢、对不起……小嘴巴甜的像抹了层蜜，让人听了既可爱又舒心。现回想起来，恐怕得益于奶奶做童养媳养成的善讨好人的习性、给予我的遗传基因。 奶奶养育的儿女多、孙辈自然也多。每当逢年过节，叔伯表侄、七大姑八大姨，拖儿带女济济一堂，好不热闹。记得有一年除夕，吃过团圆饭，孙辈们围成几个圈，下棋玩扑克，我也跃跃欲试。 或许平日里，大家就羡慕嫉妒奶奶对我“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会可找到机会了，于是一起说三道四、同声合力孤立我。向来被奶奶宠上天的我，哪受得了这种委屈，一气之下踩着凳子将家里的电闸拉了下来。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很快被人察觉、破案，堂哥表姐们趁着黑灯瞎火，合伙把我胖揍一顿。等到电闸推上，奶奶见我鼻青脸肿、满脸是血，气的浑身发抖。她命这些堂表孙辈排成一行，让大家自首。结果等了半天，无人招认，奶奶见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鸡毛掸，把每人的手心轮番抽了一遍。 在她老人家眼里，我几乎是完美的存在，所以不允许任何人气我伤我、包括我的父母。奶奶没有进过学堂私塾，但说起话来常常引经据典、出口成章。上小学第一天，父亲就要求我每天写一篇日记。对此，我后来专门备了一个笔记本，随时记录奶奶的至理名言，以便为每天的日记提供写作素材。 奶奶身材娇小匀称，很爱干净、也爱美。玉兰花和栀子花开的时候，经常各买一串挂在胸前，那是任何品牌的香水都无法替代的芳香。 摄于1972夏，在京剧《红灯记》中扮演李铁梅 我打小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下，学习唱歌弹琴。5岁开始登台演唱，经常很晚回家，奶奶总是站在路口等我。南昌的夏天炎热难耐，夜晚睡觉时，奶奶的大蒲扇不停地对着我摇呀摇、甚至困了打瞌睡手也不停。奶奶还是个非常善于表达情感的老人，总是把我拥在怀里念叨着：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小毛头…… 父亲年轻时曾被错划成右派——怀才不遇的他，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每逢星期天，他总要到奶奶家，检查我的作业和学习音乐的进度，时常严苛到不近人情。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带着我跑到邻居家躲避。父亲曾多次想把我领回自己家教养，奶奶几乎以死相逼，才让父亲不得不妥协。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物资短缺，家家都不宽裕，奶奶却每天单独给我订了份鲜奶。尽管我从小对牛奶过敏，喝奶时老想吐，但奶奶仍逼着我喝，称喝习惯就好了。 每年的清明时节，学校组织到烈士陵园扫墓。出发前一天，奶奶会给我买好多零食，足够七、八人吃。她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慷慨大方才能美名扬。 我读小学起，就经常到广播电台录歌，偶尔也参加电视台的录制。那个时期，江西人民广播电台《每周一歌》节目，常播放我唱的歌。而每当收音机里传出我的歌声，奶奶总是开心地听着、哼着……这，无疑成了她最骄傲的高光时刻。 我5岁上小学，15岁高中毕业考上大学，需要搬到学校宿舍住。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奶奶，出发之前，她很严肃地给我谈了有关成年人的话题。 奶奶说，读大学慢慢会有男孩子追求你，如果你正好也喜欢对方就可以发展，但有两件事千万不能做，因为这是女人的底线。 由于那些年，我们这代人从未接受过性教育，所以令我感到十分紧张。奶奶不紧不慢的说，第一是不准男人亲嘴，只可以亲脸。我不解地问，为啥？奶奶说，亲嘴时口水会把种子带到嘴巴里，然后肚子里就有宝宝了，吓的我倒吸一口气。 那第二是什么？我急切的问。奶奶回答，第二是不准男人摸你的胸。我问万一摸了会有什么后果？奶奶绘声绘色的威胁道，只要摸了一次，整个胸就会松松垮垮掉进肚子里去！15岁的我，对这番性启蒙教育深信不疑，以至于后来初恋时被噩梦惊醒。 奶奶抽水烟，喝自己酿的米酒，她活了90岁。弥留之际我正在北京的“二炮歌舞团”当文艺兵，期间两次病危通知，要我速回。可奶奶一看到我，病就好了一半。见她老人家恢复了精气神，我又返回了北京。 奶奶曾说，一个人即将离世前，会以某种方式向他喜欢的人告别。所以，当奶奶真的离去的那天，她来到了我在北京的梦中。 屈指一算，奶奶往生已有36个年头了，我对奶奶的情感超越了所有亲人和父母。 1976年9月伟人逝世时，我随江西红代会宣传队在赣州演出。消息传来，老师同学们哭成一团，我却没有眼泪。老师问为啥不哭，并开导我：就当你最爱的父母走了。可我，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眼泪。老师进一步启发我，你最爱的人是谁？我说是奶奶，她马上说，那你就想象奶奶没了——话音刚落，我已泪流满面…… 摄于1983年冬徐霞二十岁生日 此刻，夕阳西下，玫瑰色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奔驰的列车上，望着车窗外一幕幕稍纵即逝的景色，仿佛又回到了与奶奶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心中不由升起一首似曾相识的歌：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歌声悠悠——40年前由台湾著名歌手苏芮原唱的经典名曲“酒干倘卖无”，恰似奶奶酿的米酒。扑鼻的酒香，随着飞速的列车、乘着歌声的翅膀，飘向奶奶的在天之灵、溢满了诗和远方…… 编辑制作：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