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酸枣

师吉庆

深秋，仿佛一位沉稳的老者，用苍劲的笔触，将漫山遍野的浓绿层层晕染成深浅不一的赭黄、金棕与暗红。空气里浮动着干燥草木的清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果实成熟的甜酸气。奶奶站在院门口，眯着眼望了望远处起伏的山峦，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丝笑意，像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走喽，”她轻轻拍拍我的肩头，声音里带着山风拂过林梢般的轻快，“山坳子里的酸枣儿，红透啦，再不去，该叫雀儿啄光喽。” 我的心，立刻像一只被惊起的小雀，扑棱棱飞向了那片向阳的山坡。

山路蜿蜒，像一条随意抛在秋色里的黄绸带。脚下是厚厚一层松软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大地在低语。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桠，筛下斑驳的光影，跳跃在我们的衣襟上。奶奶步履稳健，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口袋，我则像个影子似的紧紧缀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枯草在风中摇曳，裸露的岩石泛着铁锈色，偶尔有野兔或松鼠的影子在灌丛间一闪而逝。

终于，奶奶在一处向阳的缓坡前停住了脚步。坡上，几丛低矮的酸枣树簇拥在一起，仿佛特意在此等候。它们的枝条虬结坚韧，灰褐色的表皮粗糙如老人的手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密密麻麻、尖锐如针的硬刺，在秋阳下闪着凛凛寒光，像是这山野小精灵最忠诚的卫士。然而，就在这森严的戒备之中，一颗颗、一串串玛瑙般晶莹的果实，正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它们诱人的殷红！它们或簇拥在枝头，或半掩在稀疏的、边缘微微卷曲的卵形叶片下，饱满、圆润，仿佛吸饱了秋日的精华，红得剔透，红得热烈。

我按捺不住兴奋，伸手便要去够那最饱满的一串。“嘶——”指尖一阵钻心的刺痛！我猛地缩回手，只见指腹上已沁出一粒细小的血珠。那刺，竟如此锋利！奶奶忙拉过我的手，对着伤处轻轻吹了几口温热的气息，嗔怪道：“傻孩子，急什么？这酸枣树的脾气，可倔着呢。”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厚实的粗布手套递给我，“戴上这个，仔细着点。”她自己却依旧赤手空拳。只见她微微俯身，目光如炬，手指在密布的尖刺间灵巧地穿梭、探寻，仿佛熟知每一根刺的脾气。她的动作轻柔而精准，避开锋芒，稳稳地捏住一颗酸枣的蒂部，手腕轻巧地一旋——“嗒”，一颗红玛瑙便安然落入她布满老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心。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山野对话的默契。

我学着她的样子，屏息凝神，小心地避开那些闪着寒光的尖刺。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颗光滑微凉的果实。轻轻用力，它也落入了我的掌心。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牙齿一磕——“轰！”一股极其霸道、极其纯粹的酸意，如同最凛冽的山泉，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它蛮横地冲过舌尖，直抵喉咙，酸得我浑身一激灵，眉头紧紧锁成一团，眼睛不由自主地眯成了一条缝，脸颊的肌肉都跟着抽搐起来，忍不住“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酸，几乎让人落泪！可就在这极致的酸楚之后，一丝奇妙的、微弱的甘甜，竟如同岩缝里悄然渗出的一线清泉，缓缓地从舌根处弥漫开来，带着山野的清气，带着阳光的温度。这酸与甜的交织，是如此鲜明又如此和谐，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上瘾的滋味。那钻心的酸，非但没有吓退我，反而勾起了更强烈的渴望。我舔舔嘴唇，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了下一颗…… 奶奶在一旁看着我的“酸态”，眼角眉梢都是慈爱的笑意。

两个小小的布袋渐渐鼓胀起来，沉甸甸的，坠满了山野的馈赠。日头西斜，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印在归途的落叶小径上。山风渐凉，吹拂着奶奶鬓角的白发。她提着布袋，脚步依旧轻快，嘴里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古老的歌谣。那歌声混着布袋里酸枣轻微的碰撞声，还有林间的风声鸟鸣，汇成一首独特的、温暖的归家曲。

回到那个飘着炊烟的小院，奶奶立刻忙碌起来。她将酸枣倒入清冽的井水中仔细淘洗，红果在水中沉沉浮浮，像无数颗小小的星辰。沥干水，她取出一小罐珍藏的、颗粒晶莹的砂糖，均匀地、温柔地洒在酸枣上。糖粒簌簌落下，覆盖住那耀眼的红。不一会儿，她便唤来了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一群小脑袋围在桌边，眼巴巴地望着那盘裹着糖霜的红果子。

大家你一颗我一颗地捏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糖粒的甜脆瞬间在齿间碎裂，然而下一秒，那标志性的、强劲的酸意便如约而至，攻城略地！小院里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嘶嘶”抽气声，一张张小脸皱成了包子，有的闭着眼跺脚，有的捂着腮帮子原地转圈，夸张的酸楚表情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奶奶也笑着，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奇妙的是，当那阵汹涌的酸潮渐渐退去，被糖分温柔包裹、中和后的甘甜，便愈发清晰地、持久地浸润开来。酸，是那么鲜明刺激；甜，又是如此温润妥帖。它们交织着，在小小的口腔里上演着一场微型的、生动的味觉戏剧。酸得跳脚，甜得眯眼，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惊叹声、嬉闹声，和着那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小院里弥漫、升腾，充满了最简单也最纯粹的烟火幸福。

归家路上拾起的那颗遗落的酸枣，此刻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它的表皮已有些微皱，却依然红得执着。我细细端详着那深嵌在果肉里、布满细密沟壑的枣核，它坚硬、沉默，像一枚微缩的、来自大地深处的古老印章。指尖摩挲过那些深刻的纹路，仿佛能触摸到山野的脉搏与岁月的刻痕。

这小小的枣核，无声地诉说着山野最朴素的真理：那最是勾魂摄魄的回甘，往往深藏在最是尖锐的刺痛之后；那最是沁人心脾的甜润，总需你以勇气和耐心，亲手拨开荆棘的屏障才能抵达。 它坚硬的壳里，封存着大地对生命最原始的承诺——唯有历经那猝不及防的“酸楚”淬炼，穿越那看似拒绝的锋芒，才能真正品味到那沉淀于岁月深处、来之不易的、恒久而温厚的“甘甜”。

这枚山野赠予的枣核，便是生命最初的、最诚实的隐喻。它沉甸甸地躺在掌心，提醒着：人生路旁缀满的“酸枣”，其诱人的红艳之下，必然藏着守护甜蜜的尖刺；而正是这刺痛后的收获与回甘，才让生命的滋味，如此层次分明，刻骨铭心。日后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次咀嚼回味，唇齿间萦绕不散的，又何止是那果实的酸甜？更有那山风的气息，阳光的温度，奶奶掌心的暖意，以及穿透荆棘、亲手摘取时，那份混合着刺痛与雀跃的、独一无二的生命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