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润河：我的童年印记

李克

在鄂西南的群山怀抱中，我的故乡——湖北省建始县业州镇，蜿蜒流淌着一条名为“广润河”的碧水。它如一条灵动的银练，自重庆奉节的山涧发轫，穿建始县城而过，汇入马水河，最终在景阳投入清江的怀抱，奔涌长江，归入浩渺东海。这条河，是业州镇不折不扣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它不舍昼夜，以甘甜的乳汁，滋养着两岸的土苗儿女，也浸润着我整个懵懂而鲜活的童年。

（建始广润河）

天然水厂与生命之殇

记忆的闸门推开，回溯到自来水尚未有的年代。那时，家家户户的水缸水桶是生活的必需品。未被工业染指的广润河，清澈得能映照出云影天光，掬一捧便可直接入口。晨曦微露，河畔便奏响了生活的序曲：扁担吱呀，水桶轻晃，汲水的人们络绎不绝。我的童年在城关镇大北门六号的外婆家度过，街坊中，曾是大户的刘汉州先生，土地易主后，便以挑卖这母亲河的清水谋生；还有一位叫刘天成的老人，总在河水涨起时，披蓑戴笠，如老僧入定般守候在岸边垂钓，每每收获满篓的欢欣。

然而，这条温情的母亲河，在盛夏时节，便悄然化作一座巨大的天然泳池，既承载着孩子们撒野的无穷欢乐，也暗藏着令大人心惊肉跳的漩涡。1967年的一个夏日午后，正在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忽然听到大北门街巷间人声鼎沸，传来“有人‘泡死’了”的惊呼。好奇驱使我挤进街中间一户老屋，只见厅堂右侧，一块粗砺的木板上，静静躺着一个赤身的男孩。目光触及他嘴角那枚熟悉的黑痣——啊！竟是我们班的“大记号”何同学！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一丝不挂的男孩，浑身发抖。原来，燥热的天气蛊惑着何同学与他同一个屋场居住的“冉毛娃子”哥哥，瞒着大人溜到菜园子村边的长塘“洗澡”，却不幸被无情的河心漩涡吞噬。凝视着“大记号”同学那倏然消逝的鲜活生命，一股彻骨的寒意攫住了我，从此，广润河那几汪深不见底的绿潭，便成了我心底挥之不去的幽暗梦魇。

（ 1947年广润河）

三块石：初识水性的秘密乐园

少年天性，终究难以抗拒碧波清凉的召唤。约莫是在二三年级的暑假，在表哥王毅的“领导”下，我、表弟王军、弟弟李立，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泥鳅”，终于壮着胆子，背着大人，潜入一个名叫“三块石”的秘境学艺。这里是广润河支流指阳河的交汇处，三尊巨大的磐石巍然矗立，拱卫着一方清澈见底的浅湾。河水温润如玉，比主河道更暖几分，俨然一处天然的“温泉”泳池。游鱼在指缝间倏忽穿梭，我们则扒着巨石，将头没入水中，笨拙地练习一呼一吸；或紧闭双眼，让身体漂浮，模仿青蛙蹬腿夹水。一个暑假的偷偷“修炼”，四个无师自通的野孩子，竟都歪歪扭扭地“征服”了这湾碧水，尽管泳姿离“规范”二字还相去甚远。

后来，我们还在三块石上游发现了一个小秘密：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洗脸盆大小的石头下，往往埋藏有小铜钱和小铜器。于是我和弟弟，还有一个叫李树人的学霸就手握铁抓，背对西方炎热的太阳，赤身坐在温暖的水中掏铜，从未空手回家。有一次，我还掏到了一把红铜打制的鸦片刀，小心谨慎地收藏在我的专用抽屉里，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还舍不得丢弃。

（1974年广润河）

南门滩：勇气与跨越

技艺初成，胆气渐壮。我们的目光投向了更开阔的水域——南门滩。它位于建始大桥上游、县粮食加工厂旁，河面开阔，水深难测，是夏日里大人小孩戏水的首选之地。一日，表弟王军提议“去南门滩试试水性”。望着那深不可测、绿得发沉的潭水，我心中打鼓，逡巡不前。王军却如鱼得水，一个猛子扎入波涛，畅游一番后，得意地朝我挥手。那小小的身影在水波中沉浮，瞬间点燃了我的勇气。在他的陪伴下，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紧张与兴奋交织的心跳，奋力挥臂蹬腿，竟也一气呵成地横渡了这看似无垠的南门滩！不几日，表哥与弟弟亦相继征服这片水域，我们四人完成了童年“泳”途上意义非凡的第一次重大跨越。

（1958年广润河）

　　

长塘：欢乐与暗影

南门滩的胜利，让我们意气风发，下一个目标直指曾带给我巨大阴影的地方——长塘。它位于建始大桥下游菜园子村，广润河在此处优雅地转了个大弯，冲刷出一片开阔平缓的水域。岸边沙滩上，铺满了被河水打磨得光滑温润的青色鹅卵石，赤脚踩上去，如同享受天然的足底按摩，惬意非常。这里泳距最长，足有百米之遥。河水丰沛时，我们最爱在此“放鸭子”——顺着急流起伏漂流，欢笑声仿佛能溅起朵朵浪花。

为纪念伟人畅游长江，三年级时学校还在此组织过游泳活动。我与吴明富同学在水中你追我赶，难分伯仲。更令人难忘的是，班上的美女王燕同学身着泳装，背着泳圈，像一朵初绽的水莲，成了河中最靓丽的风景。

长塘的岸边，一块巨岩下隐藏着一个人身宽窄的岩洞，水流贯通。胆大的高年级孩子常如蛟龙般穿游其间，令人心驰神往。我也曾鼓足勇气尝试过一两次，但每次入洞，那幽暗逼仄的空间便唤起我对“大记号”同学的恐惧，担心自己会永远卡在这冰冷的石腹之中，成为他的“伴当”。这念头让我后怕不已，终究不敢再试。

（ 涨水后的长塘）

盖碗滩：懵懂与愧疚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在广润河戏水的男孩，几乎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渐渐地，当遇到河边浣衣的女同学，一种莫名的羞赧便爬上心头。随着性意识的悄然萌芽，我们寻觅到了另一个更为隐秘的乐园——盖碗滩。

它位于南门滩上游的南山坡下。彼时南山路尚未修筑，只有一条羊肠小径蜿蜒而过，人迹罕至，天然地守护着少年的秘密。夏日放学后，这里便成了我们无拘无束、尽情撒野的水上王国。学校虽三令五申严禁私自下河，但哪能禁锢住少年向往水的心？我们发明了暗语，将去盖碗滩游泳称作“去看金鱼”。一次，我低声问汤世伟同学：“放学后你去看不看金鱼？”不料被他的同桌——长着一双会说话大眼睛的小美女史宝红听见了，她双眸一亮，央求道：“我也要跟你去！”顿时我窘迫万分，只得佯装未闻，匆匆逃离，留下她一脸失落。

记忆里还有个奇特的片段：某年三月五日学雷锋，我们给红土坪运送灰粪后汗流浃背，便结伴去盖碗滩“洗澡”。谁知翌日，天空竟飘起小雪，河滩上圆润的鹅卵石顶着点点洁白，高低错落，别有一番清冷之美。

在盖碗滩的欢乐时光里，我也曾铸下大错。一次嬉闹中，我忘形地骑在班长樊远红背上不肯下来，他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原来是一块隐藏的玻璃，在他脚底划开了一道狰狞的血口！同学们慌忙背起他冲向医院，而我，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既不敢回家向母亲坦白闯祸，也鼓不起勇气去探望受伤的班长。这份因怯懦而生的愧疚，像河底的暗礁，至今仍硌在心底，无法释怀。

（1985年广润河）

狮子滩：青春的挑战与悲歌

升入建始一中初中，炎夏放学后的第一要事，依旧是奔向盖碗滩，偶尔也会去更上游的狮子滩“打卡”。

狮子滩依偎在著名风景区朝阳观下，是广润河流经城区最壮阔的河滩，也是公认的最美天然泳池。这里最富挑战的，莫过于那座三四米高的天然跳台。胆大的同学如矫健的飞燕，纵身一跃，头下脚上，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潇洒入水，赢得阵阵喝彩。生性胆怯又有恐高症的我，虽心向往之，却终究不敢尝试那倒插入水的惊险，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身体绷直如一根“冰棍”，直直地砸入水中，聊以自慰。

（我的高中毕业证）

为了探明水下玄机，我和弟弟曾怀抱沉重的石块，一步步潜入狮子滩深处。冰冷的触感揭示了一个令人心悸的秘密：水底竟是一口陡峭的“锅底”，暗藏杀机，凶险万分。不幸的是，这口“锅”几乎每年都要吞噬一条鲜活的生命。

表弟段升炅曾回忆，这口锅也差点结束了他的性命，幸亏被正在建始一中读高中的刘勋同学救起来，不然，今天建始县高岩子林场就少了一位优秀的林业技术干部。遗憾的是，师兄刘勋却过早去世，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记忆中最沉痛的一次，是几位刚来建始党校报到的新学员，在炎热的黄昏结伴下河，其中一人不慎滑入锅底深渊。同伴惊慌失措地伸手去拉，却鞭长莫及。岸上的人急中生智，将我弟弟的运动背心抛了过去。落水者抓住了这最后的希望，然而，岸上无人识水性，慌乱中竟松了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紧攥背心的身影，连同生的希望，一同沉入幽暗的河底。

后来，党校的领导特意赔了弟弟一件崭新的背心，然而这迟来的补偿，又如何能熨平生命的伤痕？

（今日狮子滩）

逝水·流年·新颜

岁月如广润河水，不舍昼夜，奔流不息。半个世纪的时光，竟在弹指一挥间悄然流逝。故乡在发展中蝶变，游泳也从我们当年的野趣冒险，演变为备受推崇的健身运动。如今，在七里坪风雨桥上游，安全舒适的河上野外泳池已然落成；在风景如画的大寨山脚下，现代化的瑞洋游泳馆也拔地而起。

今年暑假归乡避暑，我成了瑞洋的常客。每日清晨，必在室外泳池劈波斩浪，游完一公里方觉神清气爽；午后，则又陪伴六岁的小外孙礼夏，在室内泳池接受专业教练的指导，学习标准的蛙泳。看着孙子这一代能在安全、专业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亲水，看着长塘和狮子滩的悲剧绝无重演的可能，年近古稀的我，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宽慰与安宁。

怀着一腔对广润河的感念与浓浓的乡愁，避暑期间，我曾数次沿广润河逆流而上，漫步在崭新的滨河走廊，自西向东，去追寻那散落在五十载光阴尘埃里的童年印记：

长塘：由于广润河的上游筑坝，当年那令我望而生畏的深潭，如今水浅流缓，绿意不再。那个曾隐藏着神秘与恐惧的岩洞，已完全裸露在水线之上，失去了往昔的幽深莫测。几只白鹭掠过水面，优雅地觅食，而岸边那曾铺满美丽鹅卵石的沙滩，已化为遥远的记忆。

三块石：带给我们初次“泳”动欢乐的三块巨石，早已在风霜雨雪中分化瓦解，了无痕迹。那条曾欢歌汇入广润河的支流，也只剩下伶仃的乱石，流水潺潺的欢歌已成绝响。唯有河心疯长的萋萋野草，在风中摇曳，仿佛仍在无声地讲述着昔日的童趣。

南门滩： 曾经最喧闹的天然泳池，如今矗立着现代化的水泥翻板坝。波光之上，是如画般延伸的滨河走廊，廊桥卧波，一座美丽的风雨桥飞架南北。夏夜，霓虹初上，衣食丰足的市民们在此纳凉、观影，笑语喧阗，一派祥和。

盖碗滩：少年懵懂与秘密的乐园，也已融入滨河走廊的风景线。星光下，再不见赤身戏水的孩童，唯有丝竹管弦之音飘荡，市民们在此吹拉弹唱，怡然自得。昔日的羊肠小径，早已被宽阔整洁的南环路取代，车流人影，在晚风中穿梭漫步。

　　

狮子滩：朝阳观下的险滩，华丽转身为滨河走廊最璀璨的观景台。“千年古县 康养建始”八个大字在河岸熠熠生辉，垂钓者、纳凉人、赏景客在此流连。昔日挑战勇气的跳台早已消失，一栋雅致的别墅依山傍水而建，一大片火红的三角梅在阳光下怒放，热烈而张扬，映照着主人家的生活意趣，也将我的思绪瞬间拉回那青葱的学生时代。

独立观景台，目送广润河水依旧不疾不徐地向东流去，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蓦然涌上心头。这滔滔河水，带走了童稚的无忧，卷走了少年的莽撞，也淘洗着岁月的泥沙，只留下岸边静立的我，以及心中那愈发清晰的感悟：时光何其迅疾，人生何其短暂！

童年，真好！

广润河，您好！您是我生命长河中，永远奔腾不息、清澈如初的那一泓源头活水。

2025年8月于湖北省

建始县业州镇茨泉古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