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殇

一丁

<p class="ql-block">蝉鸣还在树梢上拖着长音,却已没了盛夏时的底气,像个说着梦话的人,声音忽高忽低,终要被一阵风打断。</p><p class="ql-block">已过立秋。仿佛应景似的,周朝的空气没有了往日里呲牙咧嘴般的令人恐怖的暴热,变得清凉了些、温润了些。</p><p class="ql-block">我坐在院子里沐浴晨光,呆呆傻傻地看天。云是淡的,白得发脆,不像七月里那样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倒像是被谁铺开的棉絮,轻轻巧巧地挂在蓝天上。风从路口拐过来,带着墙根下那丛薄荷的凉,扫过裸露的胳膊时,竟有了些微的刺痛。</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北方的立秋了,它不像是江南那样缠缠绵绵、黏黏腻腻的,带着一股子爽快的决绝,前一阵子或许还热得人汗流浃背,后半段一阵风过,天就高了,云就淡了,让人立即感到了清利的凉爽,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p><p class="ql-block">墙根下,疯狂生长的绿油油的青苔最先察觉到变化。入夏时,它们着了魔似的蔓延,连砖缝里都挤满了嫩生生的芽,几场清风吹过,边缘就开始发黄,卷着边儿,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渣。邻居家的那只拉布拉多犬,前几日还趴在树荫里伸着舌头喘着粗气,此刻却蜷在墙根下,眯着眼睛,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把几片干枯的杨树叶扫得打旋儿。它大概也知道,这样暖和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p><p class="ql-block">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盛夏时,树下总聚着几个下棋的老头,棋盘摆在倒扣的椅子上,棋子拍得“啪啪”响,骂骂咧咧的声音能传很远,让人多少有些生厌。立秋一过,树下的人就变得少了些,不是因为天凉,是树叶开始往下掉了。一片,两片,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片,混在青石板的缝隙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过不了几日,早起开门,就能看见门前积着薄薄一层,黄的,绿的,还有半黄半绿的,被露水打湿了,贴在地上,甚是好看。环卫工人每天清晨都要在这儿多费些力气,扫帚“哗啦哗啦”地响,把落叶归成一堆,装在蛇皮袋里带走。于是,路和路边的花朵就亮了起来。</p><p class="ql-block">菜市场里的热闹,也有了秋天的一抹景色。夏天卖得最火的西瓜摊,如今都挪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成筐的苹果和梨。苹果是刚进的货,红扑扑的,带着一层白霜,骄傲地舔着大肚子,被码在最抢眼的位置。黄登登的梨,个头大,沉甸甸的。摊主说这是“秋白梨”,放得越久越甜。或许我孤陋寡闻了,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心里犯着嘀咕,“放这么久,他能卖出去吗?”最显眼的是卖菜的摊子,白萝卜带着泥,胡萝卜沾着土,白菜的叶子水灵灵的,像刚从地里拔出来,鲜活中透着娇嫩、活泼和灵动。</p><p class="ql-block">一个精神矍铄、头发稀疏且花白的老者,手提着篮子,蹲在摊子前挑挑拣拣,看样子是市场里的常客。他对我说:“要选带须子的,这样的萝卜脆;白菜得要卷得紧的,腌酸菜才好吃……。”他的嗓音洪亮,带着晋东南人特有的爽朗。他的一番善意提醒,让我这个“菜场小白”心里暖暖的,似有一股灼热之气从丹田生发出来。</p> <p class="ql-block">我买了几个苹果,沿街慢慢走。街边的服装店挂出了秋装,夹克衫,薄毛衣,颜色都是沉稳的黑、灰、藏蓝,不像夏天的衣服那样花红柳绿。一家小吃摊前围着几个人,老板麻利地烙着馅饼,韭菜鸡蛋馅的,香味飘得老远。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老板抬头问:“要点啥?刚烙好的,热乎着呢。”我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不了、不了”,旋即走开。早上吃的小米饭加土豆丝还没有消化完,打上一个嗝来,顿时脸上笑意盈盈。</p><p class="ql-block">想起多年前那个秋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和她在这条街上散步,她手里拿着两个烤红薯,热乎乎的,烫得她左右手倒来倒去。我笑着抢过来,剥开皮,咬了一大口,甜得齁人。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我替她拢了拢,瞥见她眼里涌出秋日橙红色的阳光,柔柔的、暖暖的,一点也不刺眼。</p><p class="ql-block">如今,烤红薯摊早已不知去向,那个胖乎乎的、笑起来像弥勒佛的中年老板,你在他乡还好吗?</p><p class="ql-block">临近傍晚时分,天阴了下来。风刮得更紧了,卷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天上飞。远处烟囱里冒出的烟,不再像夏天那样直直地往上飘,而是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像一条没精打采的蛇。妻把晾晒的衣服收进来,说:“要下雨了,这秋雨凉得很呐。”</p><p class="ql-block">果然,没过多久,雨就下了起来。今年老天爷也不知怎地,甭说那种滂沱的瓢泼大雨了,就连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像稀罕物儿似的偶尔大驾光临,吝啬得一毛不拔。漫天的雨滴像牛毛,像花针,密密麻麻地斜织着。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谁在窗外轻声说话。我趴在窗台上,看着雨丝在风里摇摆,默念着“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心里在想,那秋里藏着的,雨里裹挟的,何尝不是一种淡淡的惆怅?</p><p class="ql-block">雨下了一个多小时便停了。天黑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了,昏黄的光透过雨雾,在地上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打开窗户,我贪婪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清新的泥土味,还有树叶被雨水打湿后的清香。我披上一件T恤,推门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走过的行人,脚步匆匆,大概是赶着回家。路边的积水里,倒映着街灯的影子,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我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抬头看,树叶被雨水洗得油亮,绿的更绿,黄的更黄。一片叶子悠悠落下来,落在我的脚边。我捡起那片叶子,薄薄的,软软的,叶脉清晰可见,像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整个夏天的阳光和雨露、热情和美好,也网住了如水般淡淡的思之浓、别之痛。</p><p class="ql-block">想起爷爷说过,“北方的树,最是知趣。春天拼命长,夏天使劲绿,到了秋天,该黄的黄,该落的落,一点都不含糊。这是本分,也是福气。”</p><p class="ql-block">可我总觉得,这本分里,藏着太多的告别。告别夏天的热烈,告别枝头的繁茂,告别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留在身边的人。就像这落叶,明明知道落下就会腐烂,化作泥土,却还是心甘情愿地离开枝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曾经拥有过的春天和夏天。</p><p class="ql-block">海子说,“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p><p class="ql-block">想把这句祝福说给你听。转念又想,聪明伶俐的你,又怎会不解我的心思?</p> <p class="ql-block">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窗户里传来的电视声,断断续续的,听不真切。我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那片落叶,看着天上的云慢慢散开,露出一弯细细的月牙。月牙很淡,像谁用指甲在黑夜里划了一下,留下一道浅浅的痕。</p><p class="ql-block">我慢慢往回走,脚下的落叶发出鞋底与之磨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它们大概是在告诉我,秋天已然来了,该放下的放下,该记住的记住,日子总要往前过的。</p><p class="ql-block">只是,在这渐凉的秋夜里,想起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心里还是会泛起一点疼,像被秋风扫过的伤口,不深,却隐隐地,总也不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