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瘪娘走后,爷说,有新好的再换一个。</p><p class="ql-block">潘昆生到了五岁时,守着田产家业成年累月“夫子曰”地读书收租子的爷爷亲自给他发了蒙,六岁时把他送去当地一个前清举人的私塾里寄读。</p><p class="ql-block">几十年后深透到潘昆生记忆里让他始终忘怀不去的是那个不是他娘却一直将自己作亲儿子的瘪娘。</p><p class="ql-block">有时是在先生私塾的附近,有时会是在潘昆生家的屋外,瘪娘常会一直在那里等他,只要听得那别人听不到的隐隐约约的喊,潘昆生就会借口往那声音跑去……瘪娘躲在旁人难瞧见的角落里一边喊“昆娃子……昆娃子!”潘昆生一跑过去后,瘪娘便解开衣襟给他吃奶。</p><p class="ql-block">有一天,他爷爷闭眼睛躺在睡椅上听潘昆生背书时觉出了他的怪,谁知竟然跟在佯称出去尿尿的潘昆生身后出来,撞见这许多年了瘪娘还偷着给潘昆生吃奶……结果瘪娘就被使女一左一右捉了手煽了耳括子,并还给罚去田垅上为潘家拨了五天豆秸。</p><p class="ql-block">自这以后,小小的潘昆生就因此心里记恨了他的爷爷……
</p><p class="ql-block">一直到了49年底,潘昆生那一天却有大半日在躺椅上瞌睡的爷爷,一天忽然睁开眼见到生死不明许多年的儿子一身戎装站到了自己面前……当听清楚了儿子这样许多年的经历和来意后,当夜连惊带吓,老人便丢了刚满十四、五岁的孙儿,少年潘昆生撒手去了。</p><p class="ql-block">潘昆生的军人干部父亲把家资田产让人造册后,也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带了走……</p><p class="ql-block">头一回被村里人带来镇上卖蜂蜜,见酒便留宿在我们家过夜的潘昆生,在和我早年开店做杂货生意的父亲推杯换盏喝酒喝到尽兴后,他就扯肠子掏心地跟我的父亲实打实讲述了自己的家世和以往年的全部经历:</p><p class="ql-block">“我在父亲部队上住了不到半年,又随我的父亲住到他的工作单位。到部队时,父亲要我当兵,我不干……到他工作单位后,他又安排我参加工作,我又不干!……父亲气到一边喝酒一边拍桌子问我到底要郎个样?我要么不作声,要么去端他碗喝他的酒……后来他气不过,让人拍电报把我的母亲赶了来,母亲一见到我紧抱到我哭,我不说话,也哭——我心下想:我哪里就跑出来老子和娘呐?不是老早就说死了嘛?”</p><p class="ql-block">母亲耐住性子陪了我差不多一个礼拜,她亲手煲鱼汤把我喝,亲手帮我穿上她买了送我的新衣裳、新鞋子,还亲手帮我扣扣子。我的母亲好标致塞……刚满到一个礼拜,我母亲坐到我跟前流眼泪哭,我起身送她手巾揩眼泪塞,我问她为啥子哭?她说她请到的假已经超过了要走,她说舍不得我,我说我也舍不得!母亲就说那你随我跟去兰州塞,我点头答应了,就跟我的母亲去了甘肃省兰州市七里河区石油化工厂。”</p><p class="ql-block">我们家在那个年代起居吃饭休息与待客的地方,叫做“堂前”,我和父母亲的仅一间睡房跟堂前相隔的只是一扇叫做“房门”的杉木板做的门,门白天开着的时候就用一块长条黑布帘子遮着,进出房间时都是用手把布帘子一掀。</p><p class="ql-block">潘昆生和我父亲讲述他经历的时候就坐在堂前八仙桌另一边一张破旧却很固实的太师椅子上,那张太师椅父亲从来是不坐的,是以示敬重专留给客人的专座,夜里七八点常来家里天上地下闲聊的虼蚤叔叔就坐那椅子上,虼蚤叔叔近几天都没来,这天潘昆生也就是坐在那里。</p><p class="ql-block">母亲夜里在厨房有洗碗洗衣裳许多的事情要做,那时候家里的两只热水瓶里的水吃完了是要现烧的,母亲这时候就一手提了白铁烧水壶到堂前来给热水瓶加水,随便也给潘昆与父亲换杯新茶……</p><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姓姚,江苏人,是1939北碚复旦大学的学生,和一个叫做姚慧的是远亲。</p><p class="ql-block">起先我不知道,我母亲原来是这个七里河石油化工厂里面的很大的干部。</p><p class="ql-block">到厂里后,母亲经过我愿意就给我安排到车间里去工作,我不和她住到一起,工人住的宿舍,那种地方我的母亲她是不可以去的,也就有人就把我送到了单身宿舍,四个人一间房,我的母亲她有自己专门上班办公睡觉和休息的地方,好像厂子里那个楼房有一层楼都是她的,她那里也不肯让我去,在一个礼拜天带我吃饭的地方我问她,母亲笑呵呵说这个是纪律,是规定……啥子意思嘛?不让母子住到一起见到面是规定?到了车间上工一两天以后我就懂了!</p><p class="ql-block">原来这个石油化工厂牌牌是假的!是跟外头的称呼,其实厂子是国家的兵工厂,里面造的全部都是榴弹炮和炮弹。</p><p class="ql-block">这个厂子好许大,里头有12个车间,每个车间有1200多人,厂里头有汽车队、有火车,还有发电站。厂子车间里的工人全部都凭厂里发的饭票吃饭,饭票是和工资一起发的,定给我吃的饭票是二十七斤,吃菜一个人一碗,吃什么是不论的,都一个样,发给我的工资是六十六块八毛四分钱。</p><p class="ql-block">厂子正常的上班时间是早上七点和下午两点,我上班的车间是在一个汽车都要跑半个多钟头的山洞里,干了一个把子月,我耐不住,嫌上班的地方见不着天,吃饭和工作不自由,又不让喝酒,我就想去学开汽车,开车可以出去外头塞,好自由塞……我就吵闹着让母亲给我换工作。”</p><p class="ql-block">潘昆生说到这里,呷了囗茶,抹下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这段经历是对当年自己年轻气盛的一种嘲讽。</p><p class="ql-block">我们家房间跟堂前的隔断板壁上正对着八仙桌香几的上方开有一个小方洞,一盏双开关的十五支光白织灯泡便悬挂在小方洞的一枚小铁钉子上,白织灯的昏黄灯光映照着我们的睡房跟堂前。</p><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早先是做地下党,抗战时候,又打游击又做过联络川军将领潘武凯统战他一起跟我们抗日的工作。</p><p class="ql-block">解放那年,我的父亲参加到解放军的二野做了合川的军代表,我跟到母亲去到七里河石油化工厂时候,我的父亲做到了重庆市合川地区行署副专员,跟在他身边,他叫我做这样我不干,做那样我又不肯,我心里头堵塞,我怪他把我爷爷嚇死去,又把家里头东西都交去给公家,我郎个还肯听他话?!”</p><p class="ql-block">“老潘那你真是太可惜喽,都怪你那个时候太年轻不经世事……”父亲听了,把个手里头的烟管敲得直“砰砰”响。看得出来,父亲为潘昆生太过惋惜。</p><p class="ql-block">“老哥你说得一点子冇错,莫要讲是我的父亲,就是我那母亲的级别和身份,莫说我想开汽车,就是想开飞机也可以以把我送到去学塞!”听得潘昆生此刻说的这些个话,倒显出他却是很明事理。</p><p class="ql-block">“就是就是……可惜,太可惜!那后你换去做汽车司机了没?”父亲把头和身子侧过去,脖子也伸得老长,挤靠到八仙桌更紧。</p><p class="ql-block">“我跟母亲说了想去开汽车塞,我母亲就和父亲通电话,个老子的,我那父亲讲我野得很,不肯!”</p><p class="ql-block">“哦,这样啊?”父亲竟看去有些失落。</p><p class="ql-block">“但那时刚巧,我有个在苏联留学的堂伯父回来了,刚刚到北京。他打电话到我父亲,说想回老家合川一趟看看。</p><p class="ql-block">原来我的那个堂伯父在苏联已经得了农学院的博士,回国后和苏联派的另两位专家一起会在中国农科院一个研究所的蜂场专门研究蜂种叠代杂产和我们国家蜂蜜新产品,同时还要带学生。</p><p class="ql-block">堂伯父来探亲见我父亲,父亲就跟他说:‘我有个娃娃少年时候只念过些私塾,跟到我却犟性子不爱听话,现在他娘身边还是太野,干什么都不安份,前些时又开始闹他娘,自己说想学开汽车,你说车是这么野的娃开得的么?不要哪时候突然一下就给老子闯祸!……你看看能不能就把他带去蜂场学门技术吧!’……就这样子,隔几天在我堂伯父绕转到兰州七里河见到我母亲之后,就把我带去走。母亲像对小孩儿样拿到我的手拉过去到她面跟前,低下头看到我眼睛轻声问我‘你是接受爸爸的意见跟伯父去学习养蜂?还是愿意在妈妈身边留厂里工作?’,问的时候还帮我扣好一个胸面前的扣子。“还可以来厂里看你,我就跟伯父去……’我抬起头看一下我母亲说。“可以,可以的!只要你想来看妈妈的时候,你都可以来!只是……只是你提前要打个电话跟接待处这里的叔叔阿姨同志说……’我看出我母亲非常高兴,她飞快转过身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我,不过,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点泪花花。”</p><p class="ql-block">“你若何又愿去学养蜂呢?留在你母亲厂里干其它工种可能更有前途呀!”父亲好奇问。</p><p class="ql-block">“堂伯父骗我塞,他说要去的那个蜂场真好到不得了,有得肉吃,管够,还有得白砂糖水跟酒喝,不用花钱的,也管够……”潘昆生咧笑苦笑一下摇摇头。</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就跟堂伯父去了那个‘巨峰’农场下面的养蜂场,跟我那堂伯父学习养蜂。”潘昆生接着说,“可能是为了培养我的兴趣和留到我的心,堂伯父做了两件事:一是手把手教我识别和喂养各种各样的蜜蜂,他会带着我走进蜂房,那里面密密麻麻的蜜蜂让我有些害怕,但堂伯父却很从容,蜜蜂没有一个蜇他一下,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身上有气味塞,蜂娃儿们都认得!他要我先站到他边上跟木头桩桩样不要动,他把那些蜜蜂指我看,告诉我它们的种类跟习惯,教我如何分辨蜂王、工蜂、雄蜂和蜂娘。他还亲自示范如何喂养蜜蜂,拿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送到蜜蜂面前。他还要教我怎样优选、嫁种意大利蜂王,堂伯父后来也说可惜,说我先前学的都是古文塞,要是学过数学和化学就更好!第二件事是总要我陪着他喝酒,蜂场里不肯他和苏联专家带的学生喝酒塞,后来我和伯父苏联专家他们天天都要喝酒,还一个人都要喝到一斤多!那几个专家喝外国酒,我和伯父喝我们的白烧酒,我们常常坐到蜂场的院子里喝,四周都是娃子蜂群到块里飞,耳朵边‘嗡嗡嗡’到块响。不过堂伯父真是冇骗我,蜂场里头有大块大块的猪肉羊肉和牛肉吃,有大碗大碗的酒喝,喝醉了还有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砂糖泡开水喝了醒酒……那些白糖啊,以前我在我的父亲和母亲那里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塞!有苏联高加索来的大块白方糖,有古巴来的软绵绵如黄烟般的绵白糖,还有意大利来的颗粒透亮的白砂糖。这样子多的糖,要晓得可不是给我们人吃的哟,都是把给蜂场蜜蜂十二月以后过冬吃的塞。那些白糖被一起堆放到仓库里,就像一座座小山哟!”</p><p class="ql-block">潘昆生讲到这里时,陶醉样的谗相全抖露在脸上。</p><p class="ql-block">“每年的三、四月好忙,我们都要去云南和广西,那里野外跟山里头的花总是开得早,各种样颜色品种的花开到任何地方都是……六月七月我们去安徽淮河以南,那里的油菜花这个时候也开了,大片的油菜花在田野里,就跟金子堆满一地。八、九月就到我的老家四川喽,那里这时候开的都是槐花。年底两个月,我们又跑老远,到了黑龙江。你们知道的那种地方都是好冷,没有想到那里还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塞,我告诉你说,那里的油菜棵棵都比南方的要好粗大,油菜花一大片的像一张毯子一样,就跟铺去老远到天上一样!人还没走近去嘛,就嗅到香气,把我们人都憋到透不过气来。到黑龙江离兰州近,我动了想去看我母亲的心思,就在中途火车站跟我母亲厂里打了个电话,顺便也带几斤白砂糖跟蜂糖去把我母亲塞,可那边的人说我的母亲不在厂里,出国学习去了,没得办法,我只好又上火车皮走塞。到了黑龙江的一个兄弟单位蜂场,我的伯父讲,如果都有条件的话,蜜蜂都在这里过冬最好!在这里孵化幼蜂和割蜜都是最好的!”</p><p class="ql-block">“老潘你们养蜂的人跑去的真多,看来做这一行也真辛苦!”父亲站起身来,亲自给潘昆生倒了开水。</p><p class="ql-block">“一年里头我们养蜂的这些人带着蜂娃子东奔西走,你们以为要把那么多子蜂箱搬上帮下,再坐到汽车上颠颠簸簸啊?不对头喽,那些私人养蜂的会是这样,可我们是农科院巨山蜂场塞,我们的过千只蜂箱都是要挂火车皮的哟,而且还要挂特快!那火车皮一节节的挂到一起,‘哐当哐当’的像是一条钢铁巨龙一样哦……有一年我记到挂得最多的是挂了三十七节!我们那些个蜂箱有专门的搬运工人去搬老装上车塞……你可能要问,我们哪里来嘞样子特权呐?不跟你们说,其实我们巨山蜂场也是个大单位呐,恐怕跟我的母亲那个厂差不多,蜂场除了搞科学研究,还有讲不得的两个好大人物一人一个蜂场也在我们这个大蜂场一起塞!跟你们讲嘛,蜂蜜跟蜂王浆,他们两个可是喜欢得要命喽,他们两个常年吃我们送去的蜂蜜跟王浆,一个困觉好喽,一个解大便也畅快喽……保健医生也说,还能增强抵抗力塞!”</p><p class="ql-block">说到这里,潘昆生脸色一变,由欢畅爽朗忽然转到阴暗沉郁。</p><p class="ql-block">“我去的第三年,我们和苏联搞翻喽,一是要还它的债,二是又碰到三年自然灾害!整个国家都遭难喽……我们这里儿好多好多蜂蜜和蜂王浆也拿去给苏联人抵债喽。那阵子,看到一箱箱蜂蜜被起运走,大家心头都难受得很,但为了国家,我们只好默默忍到起塞!”</p><p class="ql-block">“不单是还债哟,还把派来帮忙的专家都‘抽跳板’一样收走了,真是害人不浅!”搞不懂,父亲听了也似乎动了气。</p><p class="ql-block">“对头!我的伯父这时候也遭罪了塞。”</p><p class="ql-block">“你伯父也回去苏联了?”父亲惊讶得睁大了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