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天空淡青色的晨雾还没散尽去的大清早，潘昆生推着架独轮车就到了位于中山北路的我们家门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独轮车上用绳綑扎着四只细瘦木桶子和一根楮木削的灰黑扁担，还有一个略显鼓囊绿色漆皮褪至斑驳的细帆袋。</p><p class="ql-block">这潘昆生一准又是来卖他的那些蜂蜜。</p><p class="ql-block">眼前跟过往每回一样，潘昆生到了后，他都先在我们屋门口先坐行人道石阶上歇了，从后腰取了烟管烟袋吸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他敲掉了多少烟屎，抽掉了几袋烟要听凭我们家门几时打开来定……</p><p class="ql-block">“家来了？咋不吭声？早叫门哩？来来……快进屋快进屋！”起身最早的我的母亲一打开门总是一脸惊讶，嗓声还大。</p><p class="ql-block">这时中山大马路上的路人还稀落，便显得有些寂静。</p><p class="ql-block">“刚到……刚到撒。”潘昆生一脸尴尬的笑。</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是母亲把马桶拎去一旁，换手要去帮潘昆生抬那四只盛蜂蜜的细瘦木桶。</p><p class="ql-block">“不敢不敢，我自己来。”潘昆生一边收拾绳索一边避让。</p><p class="ql-block">之后，装了蜂蜜的桶子依原是潘昆生用扁担挑了进屋，而独轮车却是母亲搭手把独轮车抬过了门槛。</p><p class="ql-block">“先喝杯热茶歇着再一起吃早饭。”母亲帮着把东西安置完说。</p><p class="ql-block">“吃了饭来吃了饭来！”潘昆生连声道。</p><p class="ql-block">推只载了百二十斤蜂蜜桶子和独轮车天没光已经走了五十里路早吃过饭？骗鬼啦！</p><p class="ql-block">这是我听了后在肚子里嘀咕的。</p><p class="ql-block">“昆生你先到阁几上帽筒里拿烟抽哈？我这就起了……”父亲边在床上另一头穿着衣裳边说。</p><p class="ql-block">那边父亲在嘴里头和潘昆生客套，这边母亲巳经到了厨下把泥巴炉子生起火煮面，而潘昆生则仿佛在自家样找到一只瓷器钵舀满一钵子的蜂蜜送与我父亲平时泡水喝或者沾馒头吃……</p><p class="ql-block">潘昆生确没说谎，因为父亲起来后坐到八仙桌边陪他抽袋烟吃茶时，见到他不自在地挪动屁股“卟卟”地直放屁，才猜到潘昆生他一路在暗夜里赶路歇脚时候吃的定是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每天起来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洗茶杯，她说“家里来不来客另说，如果来了的话，到时就派上用了！”父亲边吸口早烟一边说“等来了再洗不行吗？天天洗天天洗，要是皮的话都洗脱好几层了……”</p><p class="ql-block">“等客人来了再洗可不行，敬待客人哪有让客人坐等洗茶杯的？！”母亲边擦洗那让她每天都擦洗，已经擦洗到发白的八仙桌一边说。</p><p class="ql-block">和每天洗茶杯一样，每年的七八月母亲都必得把棉被和棉鞋都放到猛日头下晒过一遍再收进橱柜里放好。父亲一回又说了：“唉，人生无常啊，街拐角住的刘瞎子前天都好好的昨夜里就死了……刘瞎子他屋里的像你这样晒些个棉鞋棉被的，都今他都用不上了，岂不白晒了？”“那可不一样！天和命定的事情归天命管，我们眼跟前能管能做的事情那还是得管得做！要不然，人要长手长脚还长眼睛长嘴做什么？那还不都置备了要用的？”母亲喘气吁吁的笑白父亲一眼。</p><p class="ql-block">这时“舅舅”——母亲早以前就要我这样喊潘昆生，他自己争抢了吃尽面像只光着眼瞧他的面碗，和两根眉毛样的黑漆筷子去厨下洗净了回来，母亲接过转身又嘱我说：“你跟舅舅他一块街上去卖蜂糖哈，时不时要帮衬着喊，人围得越多要越加喊……记住啵？”母亲交代着我，我听话点头。</p><p class="ql-block">“你站到围拢的人身后盯住，这样喊：‘卖蜂糖呢！好甜的蜂糖！我舅舅自家看的蜂子哺的蜜糖’！——你这样帮衬舅舅，卖完糖回来我就给你捏米粑果果吃……”一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就又连连点头，还嘴里“嗯嗯”地赶快应承。</p><p class="ql-block">“卖蜂糖塞！卖蜂王蜂娘带壮娃子们蜜的蜂糖……”到了老街的中山大马路上，潘昆生这样奇奇怪怪的一喊，街边上和弄巷子里的路人和闲人便停住脚躜出来，由稀落到渐渐围了拢……见到来了许多的人围拢了自己跟蜂桶子，潘昆生便赶紧摸根竹子白肉削的奇粗筷子拿手里去蜂桶子内搅两搅一挑——明净透亮晶莹并且还裹了些雪白猪油样膏子的蜂蜜就从竹筷上缓慢淌落而下……“各位师傅高邻朋友们嚐嚐……昨夜里割的……啥子也没得掺，都嚐嚐、都来嚐嚐！”一边说时，一边还把个自己手指头去往那筷子上一沾，再张嘴伸出舌头往手指头一㖭，朝向伸头看的众人咂嘴说：“好甜！……又甜又莎又尕——当真甜！”</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就站去一旁也放了嗓门喊：“蜂糖呢……好甜的蜂糖！我潘舅舅自家看的蜂子吐的蜜糖！”</p><p class="ql-block">在我和潘昆生的轮换招呼喊叫声里，围拢来和伸头张眼看热闹的人，就不单是看了，有好些便也露出舌头尖，伸直了手指头去沾那递到眼跟前的竹筷子，再往嘴里头塞。</p><p class="ql-block">有一个佝偻了背戴只鸭舌帽子的中年，我见到他伸指头去蜂桶子里沾过好几回，也在人众里转来转去许久，这时却挨到我跟前飞快瞄一眼我放低了声说：“母舅就母舅咯，还什么潘母舅？一听肯定就不是亲母舅！”说完，拢起手，又眨眼睛朝我一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走出“塘塝沿”和“程家下巷”，到了大街边“公和圃”门口，潘昆生歇下担转>身对我说：“我晓得你好欢喜吃上回那个又香又甜、咬口里头去‘嘎嘣嘎嘣’的‘麻鸟屎’塞，你帮我喊了这许多久，我过不去塞……我这里把你五分钱，现在你自己买去些麻鸟屎来吃可好？”</p><p class="ql-block">“不要，姆妈说回去给我炒吃米粑果。”我摇头说。</p><p class="ql-block">“米粑果果哪有麻鸟屎好吃塞？又一点不甜的……！”潘昆生说时，边看着我，一边还真“淅淅索索”摸出了三只闪亮的银毫子。</p><p class="ql-block">我当然抵不过麻鸟屎加银毫子，我忽抓了银毫子头也不回就跑。</p><p class="ql-block">“我在这里站桩不动等你塞！”潘昆生仿佛吁口气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午潘昆生牵了我赶回来换两桶子蜂蜜再独自去卖时，是断不肯吃我们家饭的。</p><p class="ql-block">在父亲陪潘昆生坐八仙桌边吃茶抽烟暂歇时，精明周到的父亲问潘昆生：“老潘这次想到要捎带点什么回去？”父亲接过烟杆一手捻着烟粒。</p><p class="ql-block">“又没得票，想是想买两盒子纸香烟回去塞……”潘昆生竟然显出些忸怩。</p><p class="ql-block">“正好购粮本九期我还没用，你拿去买纸烟吧。”父亲说完立刻起身进房间去拿购粮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天傍晚潘昆生再回来，后一趟担回的两只桶子卖空去一只，见另只空桶子里却装了大半桶晶亮粒子白沙糖，父亲便惊讶道：“老潘，一桶子的蜜原是要掺进这许多白沙糖啊？”“哪里哟，天底下人的嘴巴是最鬼炅精的撒……蜜里一掺糖，味道就会变！掺不得掺不得……”潘昆生对父亲一眼没瞧，自顾自头摇成拨浪鼓。“白沙糖是买了去给蜂娃子吃的！蜂娃子哺了蜜，肚肠子就吐空了撒，天转了秋凉没得花汁吃，要给它们准备过冬喽……”潘昆生边说边收拾空桶子和傢伙什。“哦，我还当是你想多卖点钱给蜜糖加称重呢！”做了半辈子杂货生意的父亲听了尴尬笑一笑，想当然地以为潘昆生和自己也一样，每天都会把堆在摊盘上白天售卖的那些香菇啊干辣椒壳子啊，都在头天夜里倒出来晾开在摊盘里饱吸一夜的湿气增加些份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潘昆生虽然欢喜酒，可心里记挂着他乡下的那些蜂娃子，便一再辞了父母亲的挽留，扒了两碗饭就急急漏夜赶回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潘昆生没在我们家留宿过夜，母亲便自然不用去玉字巷居委会报临时户口。</p><p class="ql-block">正当母亲端了一只盛满热汽腾腾的洗面水铜睡盆到堂前让我的父亲洗脸，然后再拧罗布手巾按了我的头帮我洗面时候，住在市渡里拐弯处江家弄、靠每日挑糖担子走街窜巷卖糖画营生的虼蚤叔叔来了。</p><p class="ql-block">精瘦黝黑的虼蚤叔叔他几乎是我们家每晚的常客。</p><p class="ql-block">“虼蚤哇，你恰得饭啵？”父亲坐在八仙桌一边的高脚有靠背的竹椅子上，摸一根“欢腾”纸烟递过来给虼蚤叔叔吸，母亲则伸手去八仙桌后的长条香几上茶盘里拿茶杯给虼蚤叔叔泡茶。“恰得恰得，我刚丟碗就过来得……水嘞哥，我恰我的黄烟，纸烟你吸，你自己吸！”虼蚤叔叔又把他那我一直耳濡熟识并且常觉到怪异的嘶哑的鸭公嗓音扯高了大声说。</p><p class="ql-block">我觉到虼蚤叔叔怪异的原故，是他把糖画担子挑到我学校的门前跳猴舞唱起歌时的嗓音却非常地尖细圆润所造成。</p><p class="ql-block">虼蚤叔叔推辞掉我父亲的纸烟后，就变戏法样掏出来他的烟管和烟袋。</p><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也把瓷茶杯端去他面前。</p><p class="ql-block">“耽误你了，难为你了哈？……嘿嘿嘿。”虼蚤叔叔抬起笑脸，不住冲我的母亲连连头头。</p><p class="ql-block">“哎，虼蚤哇，你若何老是个样生份喽！”父亲摇头嗔怪。</p><p class="ql-block">“都自己家里人，恰杯茶还总难为难为的，我坐车，你推车走五十多里路还不难为一世呀？真是！”母亲也嗔，说话时，手里还抓把盐瓜子推去他的茶杯前。不过，随手又摸过几粒放嘴里头咬出白肉仁，转身把肉仁塞到我嘴里……</p><p class="ql-block">母亲说虼蚤叔叔是自己家里人，是因为当年我母亲嫁到镇上我父亲时，正是这个虼蚤叔叔用独轮手推车把我娘从乡下接来的。</p><p class="ql-block">“那是讲什么话呐？水嘞哥大喜事啊，都晓得我手里头紧，别的忙帮不上，接下嫂嫂，正当啊，应该！本份呐！”虼蚤叔叔昂起头眨动眼睛，满脸乐乐呵呵。</p><p class="ql-block">“你也晓得这样说啊？口口声声哥哥嫂嫂，我问你，你到哥嫂这里一年吃过几餐饭啊？！”母亲见父亲听笑眯了眼，便也紧跟了打趣。</p><p class="ql-block">“多吃饭就亲啊？要要要说吃饭，我我老太爷在时，水嘞哥当年到乡下我们家收买那么多芝麻黄豆辣椒壳时……也没吃我们家一餐饭呐！”虼蚤叔叔直起脖子又拉高了嗓门辩。</p><p class="ql-block">“那可不一样，我那是跟你老子做生意……”父亲笑一笑，放缓了语气否认。</p><p class="ql-block">“那么，听到风声，半夜里雇好船赶来拍我们‘洪记糖坊’拍门板、帮我们搬铺盖——送我们全家‘打瓜精’躲去乡下呢？！”话说完时，虼蚤叔叔瘦削的脸，忽然收敛了笑。</p><p class="ql-block">虼蚤叔叔话赶话无意间挑出的这件往事，到我上初中那年，才从母亲口中知道了它的全貌。</p><p class="ql-block">才半个头冒过我们家那张被我母亲擦洗到发白的八仙桌面的我，突然叫嚷的一句，打破了现场我三个长辈间的短时沉寂：“姆妈好啦，我不吃这瓜籽肉仁了！”我仰起脸对母亲说。</p><p class="ql-block">“早上答应你吃米粑果果的，我没炒给你吃。”母亲轻抚我头显出歉疚。</p><p class="ql-block">“潘舅舅上午给了麻鸟屎我吃。”我说时，声音渐小。</p><p class="ql-block">“哎呀，他去给你买麻鸟屎，那你可看顾好了那蜂糖桶子？！”母亲吃惊。</p><p class="ql-block">“是他把了五分钱，我自己去买的……”我的声音更低。</p><p class="ql-block">“你舅舅在乡下那样辛苦攒钱，你怎可以要他钱？”母亲蹲下身来，握住我的一只手看我，柔声轻语。</p><p class="ql-block">我低了头，慢慢伸出另一只手张了开，嚅喃道：“我只买了两分钱麻鸟屎，这里还有三分……”</p><p class="ql-block">“好，知节俭，懂事！乖崽。”父亲一脸的称心满意，随即一手把我扯了过去。</p><p class="ql-block">“三分钱你舅舅在乡下是一两天的油盐钱呢，下回他来时，你自己送还他。”母亲嘱咐我一句。</p><p class="ql-block">“我瞅见到他们两个呐，当时我就在‘种德堂’门口路边歇脚，见老潘支走龙崽走后就进了‘公和圃’，出来时手里拿了个棕线扎的包心菜裏……”虼蚤叔叔这时也陡然插了话。</p><p class="ql-block">父亲听到说潘昆生去了“公和圃”，不禁咧嘴哈哈笑起来……</p><p class="ql-block">“老潘他为到镇上来卖蜂糖赶一夜路，饭都没舍得吃，只吃薯，他去公和圃？去切二两神户还是口芯？犯了酒瘾呐？！哈哈哈……”父亲边笑，还一边晃指头去指点着虼蚤叔叔。</p><p class="ql-block">这是因为父亲不单知晓潘昆生的家世，并且更了解他如今的生存处境艰难。
</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潘昆生的祖籍是四川的合川县。</p><p class="ql-block">对他来说，合川既熟悉又遥远，因为那里有他的童年记忆和他少年的成长足迹。</p><p class="ql-block">他的父母亲在重庆下他不足百日，便塞封信雇人把他送回到合川。</p><p class="ql-block">据说潘昆生的父亲是被逼成亲逃到重庆上学几年后便没了音讯，母亲是江苏盐城人，叫姚昆。生下潘昆生时还刚从北碚一所名校毕业不久。</p><p class="ql-block">逆子不单在外头娶媳妇不经家里允准，还突地便扔回来一个教老爷欢喜和作难的娃……两个踏进门屁股不沾一下凳，潘一飞直视他老子说：“不是一直要我为你们赓续香火吗？喏，现在交给你们啦！”话刚落便拉住他媳妇转身往外奔。做老子的等返过神来撵出去，人早跑得没影……“逆子回来啊……逆子，逆子！”潘昆生的爷爷扯直了嗓把手里的杖直往地上戳。</p><p class="ql-block">这时，抱着襁褓里的潘昆生在自己怀里的厨娘刘婶站一旁怯生生说：“老爷，少爷交待说已经给小少爷娶了名叫‘潘昆生’呐。”</p><p class="ql-block">“叫什么潘昆生？我看叫‘逆野生’！”</p><p class="ql-block">听了这话，刘婶把眼去看老爷时，却见到老爷好像没生气一样。</p><p class="ql-block">没过当夜，老爷便支使了好些人四处去寻到一个叫做“瘪娘”的、刚生了娃才一月的奶娘。</p><p class="ql-block">“找什么人不好？偏寻来个‘瘪’娘！”老爷抱着胖孙子脸上不乐意。</p><p class="ql-block">“不瘪……不瘪塞，白白鼓鼓的奶水足足塞！”寻到瘪娘的帮工刘四慌忙说时，却招来两个使女掩嘴笑和刘婶的白眼。</p><p class="ql-block">吃了瘪娘的半年奶，老爷说不用了，便辞了瘪娘，还说没把潘昆生奶到满年，后来听到说老爷还扣了钱。</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