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泡桐树

水空月明

老家庭院中央，曾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那是父亲在我七岁那年亲手栽下的，如今老屋已拆，树也只剩一截树墩。可只要闭上眼，我仍能看见它亭亭如盖的样子，也看见树下那个渐渐老去的背影。

一、栽树

那年开春，父亲从外面带回一株拇指粗的泡桐苗。他先在院中央挖了一个深坑，又蹲下去把树根一根根理顺，像在梳理自己的掌纹。

“泡桐最是顽强，”他抹着汗说，“只要根扎得深，再贫瘠的地也能成材。”

从那天起，我经常看见他提着水桶在树下忙碌。水渗进新土，发出细微的“哧啦”声，像土地在轻轻应答。

二、成材

泡桐长得飞快，三年就高过了屋檐。清明前后，淡紫色的花开得层层叠叠，风一吹，花瓣旋转着落下，把青石板铺成一条柔软的毯子。

父亲把藤椅搬到树下，一边嗅着花香，一边给我讲他年轻时翻山越岭寻树苗的往事。阳光穿过花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听得入迷，花瓣落在作业本上，像一枚枚小小的印章，把故事盖进了我的童年。

三、风雨

父亲常说泡桐像极了庄稼人的脾性。旱季，它把根须一寸寸探进三尺深的土层；夜里刮大风，它被压得东倒西歪，却总在第二天重新挺直。

父亲自己也是这样。那年祖母病重，家里欠下债，父亲白天在田里拼命干活，夜里借着泡桐花的光在院子里收拾要卖的蔬菜。花影摇碎了一地，却难以动摇他的坚强。

四、别离

我人生的重要时刻，树都在。

十岁那年，我在树荫下温书，父亲悄悄放下一杯凉茶，转身离去，鞋底踩碎花瓣的声音极为细微。

十八岁那年，我要去外地读书。临行时，父亲站在满树繁花下挥手，花瓣落在他霜白的鬓角，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二十二岁那年，我从富平回来，父亲坐在树下，详细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并反复叮嘱，不管学生多么淘气，咱都不能打人娃。当时，树皮上的沟壑像极了他眼角交错的皱纹。

五、树墩

那年老屋拆迁，泡桐也在锯声中倒下。我赶回时，只剩一截树墩，年轮清晰得像父亲掌心的老茧。

夜里，我独自蹲在树墩旁，把掌心贴上去，仿佛还能感到潮湿的根系在指尖颤动。月光下，那一圈圈纹理像父亲在黑暗里冲我点头。

如今，我再次坐在在树墩旁。风过时，仿佛仍有淡紫色的花从记忆深处飘落，轻轻盖在静默的年轮上。父亲的面容，浮现在我眼前；父亲的话语，回荡在我耳畔。想起似水流年，想起历历往事，想起前路茫茫，我忍不住涕泗横流。

高佐康，渭南西塬人，喜爱阅读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