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73

十八子

<p class="ql-block">第七十三章:偶遇同学</p> <p class="ql-block">九月底的河套平原,天已经显出几分凛冽。清晨推开门,砖缝里结着薄霜,哈出的白气能在眼前凝上半晌,棉袄是断然离不得身的;可太阳一爬高,那点寒气就被晒得烟消云散,正午的日头能把人烤出薄汗,树荫底下啃块冰镇西瓜,倒成了最惬意的事。老人们管这叫“嘎嘎天”,早晚能冻得人打哆嗦,中午却热得让人想脱层皮,一天里能把四季过个遍。</p><p class="ql-block">医院的院子里,几棵老杨树的叶子正黄得透亮,被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郝院长站在办公室门口,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老远:“都到齐了吧?开个短会,说说国庆节的安排。”各科室的人拢了过来,踩着满地碎金似的落叶,鞋跟碾过叶片的脆响此起彼伏。“今年情况特殊,中秋跟国庆挨着差一天,团里特批了两天假,”郝院长翻着手里的本子,“但咱们医院不能没人,各科室把排班表交上来,保证值班的人在岗,其他人也别走远,随时听候调遣。”</p><p class="ql-block">我把护办室的排班表递过去时,眼角瞥见院墙外头的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霜气早散了,连空气都晒得暖烘烘的。收完表回到宿舍,脱了棉袄只穿件单褂,还是觉得热。想起李保树昨天说四连那边有动静,索性揣上饭票往他宿舍走。</p><p class="ql-block">李保树正蹲在门口擦自行车,车链条锈得厉害,他蘸着机油擦得专心。“哎,过节有啥打算?”我踢了踢他脚边的石头。他抬头一笑,脸上沾了块黑油印:“正想找你呢。四连的孟繁利说了,青岛来的大个宋修宝探亲回来了,叫咱们过去聚聚。他安排了车,十月一来团部接咱们。”</p><p class="ql-block">“我倒是没事,蒋丽英值班。”我蹲下来看他擦车,“那我跟你们一起去。”</p><p class="ql-block">国庆节这天,团里到处都挂着红旗,空气里飘着食堂炖肉的香味。医院里只有值班的人守着,其他人都歇了。我刚洗漱完,李保树就找上门来:“去我那儿吃早点?煮了挂面。”</p><p class="ql-block">他住在医院里的单间,门口摆着个煤油炉,炉上的铝锅里正冒着热气,面条的香味混着煤油味飘过来。“省得去食堂了,”他往碗里舀面,“咱们现在每月发的饭票,吃不完还能去司务长那儿换成钱,倒是方便。”</p><p class="ql-block">我接过碗,里头卧了个荷包蛋,酱油味调得正好。刚吃没两口,门口就有人喊:“李大夫,车来了!”</p><p class="ql-block">是四连来接人的拖拉机,车斗里铺着麦秸上边放着麻袋片。我们俩跳上去,车一发动就突突地往四连跑。路还算平整,可过了六连,路面就坑坑洼洼起来,拖拉机颠得像要散架。我紧紧抓着车斗边的栏杆,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挂面汤在喉咙口直打转。李保树在旁边笑:“这路,每次来都得颠掉半条命。”</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过了七连,又晃悠了五里地,远远看见一片土坯房,四连的轮廓在阳光下渐渐清晰。车还没停稳,就看见两个身影在连队口挥着手,一个高个挺着直溜溜的腰板,另一个中等身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兵团布褂子。</p><p class="ql-block">“孟繁利跟大个!”李保树拍了我一把。</p><p class="ql-block">拖拉机刚刹住,孟繁利就跑过来拉我们:“可算来了!大个从昨天就念叨。”大个宋修宝站在旁边笑,一口青岛话带着海蛎子味:“快进屋,都等你们呢。”</p><p class="ql-block">进了宿舍,我吓了一跳——炕上地下坐了满满一屋子人,男男女女十来个,抽烟的、嗑瓜子的,闹哄哄的像个集市。孟繁利挨个指着介绍:“这是团部宣传队的王干事,那是我们连的文书,跟我们一样,也是天津来的……”</p><p class="ql-block">我笑着打招呼,眼睛却被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住了——是张学习班的合影,前排左数第三个,不正是孟繁利?“这是……团里办通讯员学习班那回?”我指着照片问。</p><p class="ql-block">“哎?你怎么知道?”孟繁利愣了一下。李保树在旁边接话:“我们俩就是那回认识的,分到一个组,他写稿比我快,就是字太潦草。”</p><p class="ql-block">大伙哄地笑起来。大个从柜子里抱出个纸箱子,打开一看,里头是花生、瓜子、苹果,还有几个黄澄澄的梨。“来,尝尝青岛带来的花生,”他抓了一把塞给我,“刚炒的,我妈自己种的。”</p><p class="ql-block">花生带着股焦香,嚼在嘴里脆生生的。大家围坐在炕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唠起来,从团里的新鲜事说到老家的光景,天津话、青岛话、河套本地话混在一起,倒也不觉得别扭。我正听大个讲青岛的码头,孟繁利突然拍了我一下:“哎,你刚才说你是天津哪个中学的?”</p><p class="ql-block">“68中。”我随口答。</p><p class="ql-block">他眼睛一下子亮了:“68中?我也是!你哪届的?”</p><p class="ql-block">“69届的,初中(1)班。”</p><p class="ql-block">“我的天!”他猛地站起来,“我们同届我是(3)班的!你住哪儿?”</p><p class="ql-block">“尖山暑光里。”</p><p class="ql-block">“我在红霞里住!”孟繁利嗓门都高了八度,抓着我的胳膊直晃,“咱俩住的离着不远?我家在三号楼,你呢?”</p><p class="ql-block">“我家在你们西边挨着马路!”我也愣住了,难怪刚见他就觉得眼熟,“小时候总在楼下跳皮筋,是不是你?总跟在我们后头抢沙包的那个?”</p><p class="ql-block">“可不就是我!”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世界这么小,这都能遇上!”</p><p class="ql-block">满屋子的人都跟着起哄,说这缘分比电话线还巧。李保树端着搪瓷缸子喝了口茶:“我说你们俩一见就亲呢,原来是发小。”</p><p class="ql-block">聊着聊着,日头爬到了头顶,屋里越来越热,大家都脱了外套。孟繁利张罗着:“开饭了开饭了!”只见他跟两个战友把箱子、木板往地上一拼,铺上几张报纸,瞬间就搭起个大饭桌。大个从床底下拖出个网兜,里头全是罐头:红烧鱼、豆豉鲮鱼、午餐肉,都是青岛带来的稀罕物。旁边的铝锅里炖着鱼,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有人端来一盆猪肉炖粉条,油花花的漂在上面,还有两个凉拌菜,绿的绿,红的红,摆了满满一桌子。</p><p class="ql-block">“太丰盛了!”我忍不住感叹。在兵团待久了,顿顿都是玉米糊糊就咸菜,每月能在伙房见点荤腥就谢天谢地,哪见过这么多硬菜。</p><p class="ql-block">李保树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一股酒香飘出来:“团里酒厂新酿的高粱酒,我特意找菊姐讨来的。”又摸出几盒凤凰烟,往桌上一放,“来,都尝尝。”</p><p class="ql-block">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酒杯一碰,叮当脆响里满是笑声。高粱酒烈得烧心,喝下去却浑身暖烘烘的。大个给我夹了块饭盒里的鱼:“尝尝这个,我妈自己做的,比商店卖的香。”鱼肉带着股烟熏味,鲜得舌头都要化了。猪肉炖粉条里的肉炖得烂烂的,一抿就化在嘴里,粉条吸足了汤汁,滑溜溜的顺着喉咙往下咽。</p><p class="ql-block">酒喝到兴头上,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开始唱歌,先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接着又唱《南泥湾》,唱到后来,大个用青岛话唱了段《大海啊故乡》,虽然跑了调,可听着格外亲。我跟孟繁利聊着红霞里的老邻居,谁搬了家,谁还在原地,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p><p class="ql-block">不知喝到几点,窗外的日头都斜了,大家都带着醉意,说话舌头都打了结。李保树趴在桌上,嘴里还嘟囔着:“再……再来一杯……”我正晕乎乎地想,今晚怕是回不去了,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小战士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谁是张护士长?”</p><p class="ql-block">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站起来:“我是。”</p><p class="ql-block">“医院打电话到连部,让你马上回去,说有重要事找你。”小战士抹了把汗。</p><p class="ql-block">孟繁利跟大个立刻醒了酒,站起来就往外走:“我去叫车!”“我跟你一起去!”李保树也挣扎着要起来,被我按住了:“你醉成这样,别折腾了,我跟他们走就行。”</p><p class="ql-block">拖拉机又突突地往团部赶,风一吹,酒意醒了大半。孟繁利在旁边骂:“这节过得,净添乱。”我忍不住笑,没告诉他真相——哪有什么急事,是我早上出门前跟蒋丽英交代好的,让她这个点打电话来接我。这群人喝起酒来没个完,真要是待到半夜,明天林玉梅她们来医院看我,指不定怎么数落我呢。那些姐妹,个个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惹不起。</p><p class="ql-block">车到团部门口时,夕阳正把云彩染成金红色,医院的窗户里亮着灯,蒋丽英肯定在等我。孟繁利握了握我的手:“过两天再聚!”我点点头,看着拖拉机渐渐走远,心里暖烘烘的。</p><p class="ql-block">晚风带着点凉意,吹得人裹紧了外套。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有人在庆祝节日。我往医院走,脚步轻快——节日的快乐,朋友的情谊,就像这嘎嘎天里的阳光,看着凛冽,实则藏着滚烫的热乎气,是我们这代人最稀罕的东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