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与水小天

蓝海豚

<p class="ql-block"> 我与水小天</p><p class="ql-block"> 文/鹿 鸣</p><p class="ql-block"> 水小天这一辈子,算是被我“欺负”惨了。</p><p class="ql-block"> 从初一,到高中毕业,我们一直就同班。</p><p class="ql-block"> 初中毕业前,课堂上,老师讲得正兴起,我常会,突兀起立:“报告老师,我想喝水!”满堂哄笑里,我心满意足——那“水”字在空气里震荡,是我心中最隐秘的波涛。后来索性课间跳到讲台,朗声宣告:“我喜欢水!”少年莽撞的心,坦坦荡荡。</p><p class="ql-block"> 初中毕后,我那隐秘念头,全钻进了被窝。梦里我吻她、拥她,几乎是,就差三天,就是《一千零一夜》了。最丢人的是第一次,在学生集体大寝室,我化身“消防队员”,汹涌的“水”,差点将床单湿成二战时德意志地图。</p><p class="ql-block"> 懵懂青春,最美的秘密,被我玩成了,众目睽睽下的惊世骇俗。</p><p class="ql-block"> 水小天,能成为我的妻子,我最应该感谢的是,她的前男友。是因为他,后来遇上了一个当官的“千金”,我才有机会捡到水小天这块,被渣男当了黄铜的金子。</p><p class="ql-block"> 每日清早,她递茶、点烟,烟茶缭绕里我凝视她:“嫁我,委屈了?”她抬眼笑,眼波深处有宽容与戏谑:“委屈?当年你课堂上喊‘水’,寝室里画‘地图’,不都是预备着留给我的?”</p><p class="ql-block"> 日子淌过,门前小河般不声不响。“欺负”她成了骨子里的习惯。</p><p class="ql-block"> 阳台是她的小天地。她弯腰给茉莉浇水,水珠悬在叶尖亮得晃眼。我踱过去:“水小天同志,水浇歪了。”她直起腰,鼻尖沁汗:“又哪儿歪了?”“喏,”我指水珠,“太亮,太圆,晃眼。”她一愣,笑骂:“老家伙!水珠也碍你?”作势要捶。我闪开捉住她沾泥的手腕,那腕子不再纤细,温温的。看她眼角笑纹,心底那片少年的海,悄悄涨了潮。</p><p class="ql-block"> 饭桌上我挑刺。她炖的红烧肉软糯喷香,我咂嘴:“香是香…火候差了点,没当年食堂那股江湖气!”她白眼一翻,筷子“啪”地夹起最大一块落我碗里:“爱吃不吃!当年谁眼珠子快掉肉盆里了?口水咽得响?现在挑上了?”肉塞进嘴里,满口生香,心里熨帖——这“欺负”,不过是贪恋她记得我所有旧事。</p><p class="ql-block"> 岁月染白鬓角,“欺负”沉淀如陈酒。</p><p class="ql-block"> 水小天的记性,已不如前,出了门,总念:“钥匙?手机?药?”后来我学“坏”。临出门她问:“齐了?”我皱眉摸索口袋:“坏了!忘了一样顶要紧的!”她急:“什么?药?钱包?”我才慢悠悠掏出“要紧东西”——有时是颗她爱的蜜枣,有时是片她夸过的枫叶。她哭笑不得轻拍我:“老没正形!”嗔怪里甜意漾开。</p><p class="ql-block"> 她看电视到动情处,眼眶悄悄红。我凑过去刮她眼角:“哎哟,水小天同志,多大岁数还掉金豆子?戏都是假的,专骗傻老太太。”她吸鼻子瞪我:“就你心硬!”手却攥紧我衣角。我不再逗,递上纸巾,肩膀稳稳给她靠。</p><p class="ql-block"> 那年深秋我病倒,高烧昏沉。迷糊间,额上温凉的毛巾,温水一遍遍擦手心。费力睁眼,是她熬红的眼。“喝点水?”声音沙哑。我喉咙冒烟,哑着嗓子逗:“水…小天同志光知道给水……”她眼圈更红,气急轻拍我:“烧成这样还贫!”骂归骂,扶我喝水的手又稳又柔。</p><p class="ql-block"> 病愈不久她翻旧相册,看初中扎马尾的青涩照片。我凑近啧啧:“瞧瞧,水小天同志当年多水灵!再看看现在……”,她抬眼,嘴角噙一丝了然笑意:“再看看现在,被某个‘欺负’了她一辈子的老混蛋,磋磨成黄脸婆了?”我所有俏皮话噎住。嘿嘿笑着揽过她肩,下巴蹭她花白鬓角:“瞎说!黄脸婆也是我的宝,独一份的宝!”</p><p class="ql-block"> 时光是无情刻刀。我们老了,步履蹒跚,话语渐稀。“欺负”她,成了刻在骨头里的本能,确认彼此还在的最后方式。</p><p class="ql-block"> 又是秋日午后。老银杏金灿灿,落叶铺地。她推着轮椅上的我,在院里慢走。风过叶落如雨,一片停在我稀疏的头顶。她俯身,小心翼翼拈起叶子,轻柔得像拈起四十年前落在我校服领口的那片。阳光跳跃在她苍老却温和的脸上。</p><p class="ql-block"> 我仰头,努力看清她眼中的光,咧开牙开始豁缝的嘴:“水小天……同志……太阳…这么好……要不…咱也……晒晒月亮?”</p><p class="ql-block"> 她低头看我,眼神温软深邃,没有惊讶嗔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拂开我肩头落叶,像回应古老暗号,缓缓清晰地应道:</p><p class="ql-block"> “好!听你的。咱……晒月亮”</p><p class="ql-block"> 声音沙哑,暖流包裹灵魂。我费力抬起枯槁的手,颤巍巍覆上她放在我肩头的手。两只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交叠,在落叶与阳光(或想象的月光)下,微微颤抖,传递着磐石般的暖。</p><p class="ql-block"> 这一生,我算是“欺负”定你了。如果,有来生,我绝对只让你“欺负”我。到时,我也会像你,一句“好,听你的”,把这一辈子欠下的,连本带利还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