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七岁那年,我踏进了临汾老东关姨妈的家属院。窄小的院子不见天光,屋子里更是逼仄,姨妈家四口人和她的婆婆就住在这这里,屋子窄得转不开身,院子里前门通着后门,是邻居们来往的通道,家家户户住在面积狭小的空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90年代的临汾城,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空气里夹杂着煤灰,整个城市也被灰色笼罩着,虽然环境极度糟糕,好在经济空前的繁盛,姨妈在第一百货大楼租了摊位经营服装生意,姨父则是铁路职工,表弟表妹年纪尚小,姨妈的婆婆和蔼可亲,勤快的老人家总是在我回家时把屋里屋外收拾的干净利落。虽然姨妈对她颇有微词,但是印象中的老人家一直都是面相和善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我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铁路列车段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每次下了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乏,人却像块干透的海绵,渴望着什么。屋子里光线暗,我就蜷在窗根下,饥渴地翻弄所有能找见的印刷品。艰深的《逻辑思维学》,卷了毛边、纸页发黄的马列著作、毛选,封面模糊、分不清是讲形而上还是形而下的哲学小册子,还有带着新鲜油墨味的《临汾日报》,都是姨妈的老公公留下来的书籍……只要是白纸黑字,就能喂一喂心里那份说不出的饿。现在想想,那种对字的贪婪,有种不管不顾的蛮劲儿。</p><p class="ql-block"> 姨妈的婆婆在小院里养了许多花。窄小的院子被瓦盆、破脸盆挤得满满当当。茉莉、月季、指甲草,在漫天尘土里挣扎着开。那点可怜的香气,总被巷子里的市声轻易搅散——邻居们隔着矮墙扯着嗓子拉家常,为鸡毛蒜皮拌嘴,声音又响又糙。斜对门住着前进商场的女经理,烫着利落的短发,穿着紧绷绷的职业套裙,高跟鞋踩在土路上,笃笃笃,敲得人心烦。她男人比她矮半头,总像影子似的跟在后头,脸上堆着唯唯诺诺的笑。还有个漂亮的女邻居,说话细声细气,我原以为她是顶温和的人。谁知有天不知为啥,竟叉着腰在院门口跟我姨妈对骂起来,满嘴的国粹,脸孔扭曲得吓人。那样子,像根生锈的钉子,猛地楔进我对她朦胧的好感里,拔都拔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休息间隙,除了帮姨妈守一守服装摊,就是扎进书堆,要不就在老街的尘土里晃荡。老东关的街巷,像是被时光的松脂封住了。土路被无数代人踩得油光水滑,晴天一脚灰,雨天一脚泥。路两边铺面的门头,高大沉默,红漆早就掉光了,裸出木头干裂的筋骨,裂开一道道深口子,像老人愁苦的抬头纹。临街的窗户歪歪斜斜,糊着发黄发脆的旧报纸,勉强挡着风沙。街坊们倚在门框上,眼神空茫地望着某处,脸上是和那些旧门板一样的麻木与疲惫。只有挑担小贩拖着长长的调子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那声音活泛,像颗石子投入死水潭,溅起一点微澜。</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的日子里有了一点别的颜色。他也是铁路职工,同一车次的小伙子,深蓝制服裹着挺拔的身板,眉眼间带着点天然的冷。他待我极好,笨拙又实在。休班时,我们常沿着冰冷的铁轨走,或者钻进老街深处。暮色沉下来,老街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我俩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回响。那时的我敏感而害羞。话极少,他看看着我,嘴角会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暮光勾勒着他侧脸的线条。年轻的心在寂静里怦怦跳。可他身边总围着些花骨朵似的姑娘,鲜亮亮的,她们的存在像小针尖,扎得我心里莫名发酸,又涩又胀。</p><p class="ql-block"> 家里到底是不同意我交朋友,理由是距离太远,运城到临汾并不是很远,但对于不爱出远门的本地人,不在一个公社就算远嫁。最终还是分了手。那天,暴雨倾盆而下,鞭子似的抽打着老街的房檐屋脊。我冲进雨里,雨水和着泪水在脸上横流,天地一片混沌。那晚回到家里,姨妈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后来的日子,全靠枕头底下那板白色的小药片,数着它们,一颗一颗咽下去,才能把自己拽进无知无觉的黑暗里,暂时忘了心口那道裂开的伤。窗外,老东关在雨夜里沉默着,像块吸饱了水的黑沉沉的海绵。我懵懂的初恋从此夭折。</p><p class="ql-block"> 书,成了唯一能收留我的地方。那些艰深的理论,那些遥远的思想,在那些睁着眼等天亮的夜里,反而成了最结实的浮板。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去,像棵伤了根的草,拼命往黑暗的泥土里扎,想吸出点活下去的养分。偶尔,在《临汾日报》副刊不起眼的角落,会冒出几行署着我名字的、青涩的诗句,像隧道尽头微弱的光点,提醒自己还没完全沉底。</p><p class="ql-block"> 老城改造的动静,就是这时候开始的。大街上,廉价的录音机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吼着《纤夫的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那粗犷的旋律,蛮横地冲刷着老街青砖墙的耳朵。路过新开的工地,年轻的民工常停下手里的活计,目光黏在我这身铁路制服上。那目光没恶意,却带着尘土般原始的热情。</p> <p class="ql-block"> 书页翻动的声音,是沉闷中里最清晰的声响。有时看得久了,眼前密密麻麻的字便像蚂蚁般爬动起来。揉揉酸涩的眼,抬起头,天窗里漏下的那块灰白天光,不知何时已染上了暮色。小院里的响动透过薄薄的砖墙传进来——姨妈婆婆摆弄瓦盆的磕碰声,邻居妇人尖着嗓子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饭,还有巷子深处隐隐传来的、被风扯碎的《纤夫的爱》的旋律。这混杂的市声,是院外粗粝又鲜活的生活背景音。我在这喧嚣与书本的寂静之间,像一只搁浅的船,被两种潮水来回撕扯。</p><p class="ql-block"> 安眠药的小白片,在药板上留下一个个规整的圆孔,像被蛀空的心。最初的混沌和麻木渐渐褪去,剩下的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钝痛。白天在客运段,车厢里旅客的喧哗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撞击着耳膜却进不了心里。手上的活计机械地做着,眼神却总是飘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电线杆。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最终总又落回那个雨夜,落回他最后模糊在雨幕里的背影。夜里,那空洞便愈发膨胀,几乎要将小小的空间撑裂。只有把头深深埋进书页,让那些艰深的字句强行挤占脑海,才能暂时堵住那汹涌而来的、名为“失去”的潮水。书,成了堵住心口伤洞的、唯一勉强可用的塞子。</p><p class="ql-block"> 前进商场那位女经理家,后来似乎也起了风波。有好几天没听见她那标志性的高跟鞋“笃笃”声了。某天傍晚,倒是看见她男人独自缩在自家门洞的阴影里抽烟,烟雾缭绕中,那张惯常唯诺的脸显得更加灰败。没过多久,那女人又踩着高跟鞋出来了,下巴抬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响,只是眼神像淬了冰,看人时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她男人依旧影子似的跟着,只是腰弯得更深了。小院里的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低语像风一样刮过。漂亮女邻居后来见了我,脸上竟又挂起了温婉的笑,仿佛院门口那场狰狞的骂战从未发生。可我再也无法直视那笑容,只觉得那温婉的皮囊下,藏着某种让人脊背发凉的东西。老东关的日子,就在这些鸡毛蒜皮的窥探、咀嚼和遗忘中,日复一日地流淌,冲刷着我这颗格格不入的心。</p><p class="ql-block"> 北京回来的大学生站在狭窄的院子当中,给我讲抛物线,讲莎士比亚,讲三国,甚至我兴趣不大的时事新闻,带着点知识分子的睿智,他试图解释,试图描绘那些未名湖的波光与图书馆的灯火。然而,那些光亮离我太遥远了。我穿着白色铁路工装,虽然手里捧着书,虽然完全能听懂他讲的一切,但是总觉得与他口中那个衣袂飘飘、唇枪舌剑的世界,中间隔着一道万丈深渊。我的自卑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送来的所有光芒都隔绝在外。几次之后,他再来,送我一束红玫瑰,那时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鲜花,只知道鲜花很贵,羞怯胆小的我,仓皇逃离了。后来,偶尔在院里遇见,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眼神里那份“开阔的光亮”也熄灭了,换上了和街坊们差不多的、带着点距离的漠然。那束花,连同它短暂带来的悸动与狼狈,最终楼窗台上积的浮尘,被时光无声地覆盖了。</p><p class="ql-block"> 离开的日子定了下来。临行前几天,我把那些翻烂了的书,一本本重新摩挲过,用旧报纸仔细包好。最后一天当班,我把车厢打扫得格外仔细,铜扶手擦得锃亮,仿佛想把这熟悉的气味和触感都刻进骨头里。主任拍拍我的肩,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脱下那身深蓝色的工装,叠好,它似乎还带着火车头喷出的蒸汽味道,还有无数个白班夜班积累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我慢慢地、细细地走了一遍老东关的主街和那些盘绕如肠的小巷。土路依旧光亮,雨后残留的水洼映着破碎的天空。供销社沉重的木门吱呀呀地响,门洞里坐着打盹的老伙计,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高大斑驳的门头沉默地俯视着我,裂开的木纹诉说着无人能懂的沧桑。那些糊着旧报纸的歪斜窗户后面,似乎有目光在窥探,又似乎只是我的错觉。挑担小贩悠长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又被风吹散。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煤烟、隐约的花香和饭菜的味道,混杂成老东关独有的、深入骨髓的气息。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弦上,发出无声的震颤。</p><p class="ql-block"> 走到巷子深处,那曾触发我写下《雨巷》的地方。没有雨,阳光懒懒地照着两侧高耸的旧墙,墙缝里的苔藓干枯着,显出灰绿色。青石板路在脚下沉默地延伸。我蹲下身,手指抚过一块被磨得异常光滑的石板表面,冰凉而坚实。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退去了——邻居的吵嚷、录音机的嘶吼、火车的轰鸣、心碎的呜咽……只剩下指尖下这片石头亘古的冰凉和沉默。它承受过多少代人的脚步?又见证过多少像我一样的悲欢离合?它只是存在,沉默地见证,然后继续存在下去。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水一样漫过心头。这街巷,这青砖,这脚下的石板,它们本身,就是最深沉的生命寓言。它们不言不语,却比任何书本都教会我更多:关于承受,关于消逝,关于在时间的碾压下,如何保持一种近乎残忍的坚韧。</p><p class="ql-block"> 没有回头。背上行囊,汇入火车站汹涌的人潮。月台上,巨大的绿色车体喘息着,喷吐着灼热的白雾。汽笛长鸣,撕裂空气,像一声决绝的告别。挤上车厢,找到靠窗的硬座。车轮缓缓启动,临汾站熟悉的月台开始向后滑去。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目光贪婪地攫取着窗外掠过的最后景象:低矮杂乱的屋顶,烟囱,远处模糊的老城轮廓……直到一切都变成模糊的色块,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车窗映出自己年轻的、带着茫然和一丝未干泪痕的脸。老东关,连同它盛放的、我整个莽撞而疼痛的青春,被这呼啸的钢铁巨兽,永远地抛在了身后。</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循着记忆的坐标回来。胸腔里揣着一块发酵了太久的思念面团,鼓胀着,隐隐作痛。然而,双脚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却像踩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玩笑。十字路口,车流如织,喇叭声刺耳。我茫然四顾,像一个走错了片场的演员。脚下,是坚硬、光滑、毫无感情的水泥地,冰冷地反射着城市炫目的霓虹。尘土飞扬的土路呢?那些沉默的高大门头呢?糊着旧报纸的歪斜窗户呢?倚着门框打盹的老街坊呢?前进商场那栋曾让我觉得体面新潮的建筑呢?还有姨妈家那个飘着茉莉与争吵声的、烟火气十足的小院呢?统统不见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抹去了所有痕迹,代之以一排排整齐划一的楼房建筑群和商铺,招牌上的LED灯管红红绿绿,喧嚣地闪烁着,贩卖着千篇一律的繁华。它们崭新、明亮,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儿,像塑料模特脸上僵硬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我像个梦游者,在那个曾无比熟悉的十字路口来回打转。脚下,曾是姨妈家院墙的位置,已经成为了东关花园住宅区,街灯冷酷地映照着步履匆匆的陌生面孔和川流不息的车影。那里面灯火通明,货架整齐,播放着欢快的促销音乐。一切都那么新,那么亮,亮得刺眼,亮得没有一丝过去的影子。那点可怜的茉莉香,那些市井的喧嚷,小屋里昏黄的灯光,书页的霉味,安眠药的苦涩,还有暴雨夜心碎的咸腥……都被这光洁的玻璃幕墙彻底隔绝、封存、消解了。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并迅速向上漫延。</p><p class="ql-block"> 不甘心地低头寻觅。目光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逡巡。突然,在超市巨大的玻璃墙角与冰冷地砖的接缝处,一点异样攫住了我的目光——水泥与瓷砖严丝合缝的覆盖下,顽强地探出半块青石板的残角!它被挤压得变了形,边缘粗糙,颜色灰暗,与周围簇新光亮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被遗忘的、不合时宜的旧物。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轻轻触碰那粗糙冰凉的表面。就是它!当年巷子深处,那被我手指摩挲过无数次的、承载着老街无数脚步与记忆的石头!它竟然还在!像一声被水泥死死捂住嘴巴、却仍从缝隙里挤出的、绝望而倔强的呜咽,无声地陷落在时光的废墟里。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瞬间击穿了岁月的厚壁,电流般直抵心脏。</p><p class="ql-block"> 站在这面目全非的路口,脚下是冰冷的水泥,指尖是残存青石板的倔强冰凉。我终于明白,老东关从未真正消失。它以另一种形式,更深刻、更永恒地存在着——在我每一次指尖划过书页的触感里,在我对市井烟火气的莫名眷恋里,在我面对巨大变迁时心底那份无声的坚韧里,更在这灵魂深处,由无数悲欣交集的碎片筑起的、不朽的城池里。那场下在十八岁的、混着泪水的冰冷暴雨,将永远在这心底的城池中淅沥作响,保持着最初冲刷过青石板时的清亮与冰凉,一遍又一遍,濯洗并确认着,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这冰凉,是过往的印记,亦是穿透时光的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