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怎一个热字了得

喜乐年华

往年，人们常说，张家口的八月份，风里还裹着几分凉意。今年却不同，连刮来的风都是烫的。您瞧，只要屋里空调一关，立马就跟变了天似的，一头水一身汗，衣服黏黏地贴着后背上，别提多难受了。这暑天，怎一个热字了得！

天这么热，我真担心赤城县的老母亲吃不消——她向来连电扇都不肯用。打电话一问，果然，她还是被这酷暑熬出病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拉着爱人就往老家赶，车开得急。车窗外，树叶耷拉着脑袋，打不起精神；日头白花花的，路边的庄稼也给晒蔫了，没一点活气。

我们到了家，见母亲歪在沙发上，面色略带苍白。她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看见我们，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嗓子干哑：“回来啦？回来就好”。

我坐到母亲身边，伸手摸摸她的手心，又干又烫。我心里一紧，忙让爱人找出血压计。一量，血压竟是90/59。“这血压太低了！”我赶忙扶她到床上躺好。接着，我和爱人系上围裙就忙开了：和面、剁馅儿，紧着包了她最爱吃的茴香肉馅儿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母亲勉强吃了三个，眉头就皱起来，轻轻推开碗：“唉，吃不下，没胃口。”

下午我们磨破了嘴皮，总算把母亲哄进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显示并无大碍。我们还不放心，又托人寻了位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给她把了脉，开了方。

回家的路上，母亲倚着车窗打盹儿。光线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那些褐色的老年斑显得格外清楚。这当儿，我心里头猛地一揪，酸溜溜的——老太太是真老了，老得让人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我暗下决心，要趁这个假期多陪陪她。

一日，我整理母亲的厨房时，再次注意到那台嗡嗡响的老冰箱。冰箱门的密封胶条早已老化，失去弹性，水珠正顺着门缝断断续续往下滴。每次一开门，一股混合着剩菜和陈年湿气的怪味就直往鼻子里钻。于是，我又忍不住向母亲提议换冰箱：“妈，这冰箱真不行了，又费电又不保鲜，换个新的吧？”母亲照例摆手：“换啥换？它修修还能用呢！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会过日子，好好的东西说扔就扔。”语气里带着她一贯的固执和节俭。

夜里躺下，我睁着眼翻来覆去，母亲虚弱的样子和那台滴水的破冰箱在眼前交替浮现。我心一横，决定不能再由着她了。悄悄摸出手机，下单订了台新冰箱。

送冰箱这天，屋里前后窗户都大敞着，却连一丝风都没有。送货师傅抬着裹纸箱的大冰箱刚到楼道口，脑门上的汗就顺着脸往下流，后脊梁的工装也早湿透了。

母亲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一看这阵仗就拍着腿念叨：“哎哟！又乱花钱！我这把老骨头了，还能用几年？买这么大个家伙什儿，不是糟蹋钱嘛！”可当师傅拆开包装，露出崭新锃亮的面板时，她嘴上虽还唠叨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新冰箱光滑冰凉的门板上轻轻摩挲，眼角的皱纹里，悄悄漾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那晚，她跟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似的，把冰箱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不停地瞅那稀罕物。

我看着母亲摩挲新冰箱的样子，记忆猛地被拽回遥远的童年。

也是这样的三伏天，热得最邪乎的时候，母亲总把买的西瓜用网兜吊着，沉到院里那口深井的凉水里“镇”着。傍晚捞上来，西瓜皮上满是冰凉的水珠儿。她拿刀切开，总先切下最边缘的一圈，那里的瓤稍淡，贴着青绿色的皮。她把那圈递到自己嘴边，咬一口，嘴里还叨唠：“我就爱吃这清口儿的。”中间最沙最甜、带着井水凉气的瓜瓤，全给了我们仨馋嘴的娃。母亲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摇着那把竹骨磨得发亮、边缘起了毛的蒲扇。扇风时，她胳膊轻轻晃，扇面总往我们这边斜，凉风先绕着我们转，才慢悠悠飘到她跟前。她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我们喊着：“妈，你也吃块甜的！”她就摆摆手，蒲扇摇得更欢：“我吃好了，你们吃”。

那时候小，我们不懂事，只觉得母亲是夏天里的凉荫。井里的凉气，蒲扇的风，西瓜的甜，她都往我们怀里堆。她自己呢，攥着点没味儿的瓜边子，一身汗，把热全兜着。

想到这里，我心底的愧疚像井底的泥沙，被这念想一搅动，慢慢泛上来了。

父亲今年正月没了，照看母亲是我们做儿女的本分，可我们偏忙着自个儿的日子，这大热天里，终究是疏忽了。

可母亲省下的每一个子儿，咽下的每一口苦，到头来都成了我们碗里最甜的瓜瓤，身上最称意的衣裳。

窗外的热浪依旧翻腾着。当我看着母亲安安生生坐在新冰箱旁摇蒲扇的模样时，一丝凉凉的慰藉，就像当年井水镇过的西瓜汁，悄悄在我心头散开……

原来，天底下再熬人的暑热，终究热不过母亲那颗为儿女忙了一辈子、从没真正歇过的心。一个“热”字道尽了天时，又怎能道尽这血脉相连的人间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