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刘的电话是带着海腥气的。头天夜里他从上海赶回来，声音里还裹着浦东机场的喧嚣：“来牟平耍，我带你们登昆嵛山。”次日晨雾未散，先在龙泉温泉泡得筋骨酥软，再就着刚上岸的梭子蟹喝两盅桑椹酒，午后的阳光正好斜斜切过山脊，我们便踩着碎金般的光，往那片藏着千年道骨的峰峦去了。</p> <p class="ql-block"> 昆嵛山像条青褐色的巨龙，从胶东半岛东部探身而出，跨文登、牟平、乳山三地，百里逶迤间，泰礴顶的尖峰刺破云层——那是胶东第一高峰，海拔923米，却不似西岳那般锋芒毕露，反倒被层层松柞裹得温润，远看像位披蓑戴笠的隐者，正对着黄海吐纳呼吸。当地人称它“海上仙山之祖”，倒不是虚言，脚下的石路刚拐过一道弯，就撞见岩缝里渗出来的泉，叮咚着往谷底淌，水色清得能数见游鱼的鳞。</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过了安检站，路左侧忽然凸出一块褐石，丈余见方，石面被岁月磨得发亮，“寻真”二字嵌在中央。大刘说这是丘处机的手迹，1214年他重游昆嵛山时题的。我伸手摸那刻痕，笔锋如剑削斧劈，转折处却藏着三分松风的柔——想来这位后来见成吉思汗的道长，当年在此挥毫时，指尖定凝着山魂的清。再往前数，"“揖翠”“道山”“清风石泉”……十一块石刻散在沿途，像一串穿起时光的珠，每一颗都映着全真教“屏去妄幻，独全其真”的影。</p> <p class="ql-block"> 七百多米陡坡爬得微汗，神清观的山门忽然撞进眼帘。三十六级青石台阶，一级级往云里去，恰合“三十六天罡”之数。阶前两尊石狮，左首元代的那只，鬃毛如怒涛翻卷，爪下的球似要滚下山去；右首明代的则显圆润，耳尖耷拉着，倒像在听松涛。</p><p class="ql-block"> 跨进门槛时，鞋底碾过青石板的纹，忽觉脚下的路与八百年前重合了——金大定七年，王重阳就是踩着这样的石，带着马钰、丘处机等七子，在此讲道三日，全真教的种子便落进了昆嵛山的土。</p> <p class="ql-block"> 三清殿里的香刚燃过半截，烟缕斜斜缠着元始天尊的衣袂。供桌上的灯映得三尊神像半明半暗：居中的元始天尊执混元珠，像捧着宇宙初开的混沌；左首灵宝天尊掌玉如意，指尖似有万物化生的光；右首道德天尊骑青牛，袍角扫过案几，仿佛要把“道法自然”四个字吹进香客心里。</p><p class="ql-block"> 转至侧殿，五祖殿的王重阳像前供着盏长明灯，七真殿里丘处机的雕像目含精光——后来他西行万里见成吉思汗，一句"敬天爱民"救下无数生灵，此刻隔着时空，倒像是仍在这对着昆嵛山颔首。</p> <p class="ql-block"> 绕出观门，“烟霞洞遗址”的石碑立在浓荫里。循指示牌走一百二十米，见一“孙不二修道遗址”碑立，房基遗址上一片叠着石块的小峰，碎岩堆得齐整，倒像西藏的玛尼堆。大刘说这是孙不二的修行地，“无为真人”马丹阳的妻子。后来开了清静派。想当年她在此打坐，山风穿岩缝如私语，该是怎样的清寂？</p> <p class="ql-block"> 再往上，丹井的水正从石缝里渗，叮咚落进井台。传说王重阳用这水炼过“起死回生丹”，井壁的苔衣上还凝着药香似的——妻子要我掬一捧喝，甘冽直透肺腑，倒信了“丹泉喝一口，活到九十九”的老话。</p> <p class="ql-block"> 继续攀登二百来级石阶，烟霞洞忽然从岩腹中现出来。洞是人工凿成，椭圆的穹顶像被巨斧劈出的瓮，深七米的洞里，七真人的雕像背光而立。洞壁“烟霞洞”三字被岁月浸得发乌，却仍能辨出笔力的苍劲。</p><p class="ql-block"> 大定七年的那个清晨，王重阳该就是站在这里，对着七子说“屏去妄幻”的吧？洞外的云恰在此时涌过来，漫过峰峦，漫过松梢，把整座山裹进白茫茫的雾里。俄而阳光穿云，雾霭顿时染成金红，恍惚见七个身影从雾中走出，衣袂翻飞如鹤——是丘处机？是马钰？还是那位开清静派的孙不二？</p> <p class="ql-block"> 下山时绕经唐四仙姑洞，洞门两侧的对联被风雨洗得靓丽：“无心住尘缘，任意游太虚”。这位金正隆年间的女冠，当年在昆嵛山结庵独居时，怎会想到十九岁的丘处机会寻来拜师？她指着西方说“有高人将至”，便为全真教埋下了伏笔。后来丘处机引王重阳入烟霞洞，改她的道庵为神清观，再后来他见成吉思汗，掌天下道教——这山间的风，竟吹成了改变历史的力。</p> <p class="ql-block"> 晚霞满天时，我们坐在神清观下“清风石泉”旁歇脚。大刘说这山像本摊开的书，每块石头都藏着故事。我望着泰礴顶的尖峰渐隐入晚霞之中，忽然懂了“萍踪侠影”的意思：昆嵛山的山势是萍，藏着七真的足迹、唐四仙姑的点拨、丘处机的西行；而那些穿透时光的道骨与丹心，才是真正的侠影，在烟霞里，在松涛里，在每个寻真者的眼底。</p><p class="ql-block"> 下山的路时而陡峭，时而平缓，泉声却更清了。想来八百年前，王重阳与七子也是这样踏着霞光下山的吧？山风掠过树梢，竟像有人在轻轻念：“屏去妄幻，独全其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08月11日于烟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