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斌生态散文:逐水记

刘汉斌

<p class="ql-block">南湾湖不大,却是我在南湾生活时见到过的最辽阔的水域,也是我在南湾生活的最大的底气。有风从北面刮来时,总隐约听见有人在风中呼喊着我的乳名,这一喊就是三十年,这世上能喊出我的乳名的人已经剩下不多了,干旱的南湾总是以缺水的名义试图禁锢住我接近一片水的本意。寻寻觅觅来到黄河边,站在河滩上时,我才真切地听清楚,在风中呼喊了几十年我的乳名的是黄河。河西的土地上,被我在手心里攥得湿漉漉的水稻种子,寄托了我一整年的全部希望,把希望撒进土里,我每天都能看到它长大长高的模样。有一条隐秘的路是我的心路。春天里,通往南湾的路在路的尽头山桃花烂漫,指向我又直通河西的路在我的胸腔里山川起伏、波涛汹涌。</p> <p class="ql-block">在南湾,西山是活着的。它不动神色就能汲取地下水来滋养山上的草木,山脊薄如刀背的鸡码儿梁上,榆树每年都在长壮长高,它用指天的树梢不断刷新着西山的高度;芨芨草每年春天都要兴师动众地萌发一次,先是从枯败的叶隙中伸出密集的细叶,等细长的叶子遮盖住了枯败的叶子,又从叶鞘里抽出几百根细长的茎秆,拼命地往高长,长着长着却停下来自顾开花和结果了,等到秋天把种子随风撒了,干枯的茎秆就再也长不动了。芨芨草却从不气馁,当另一个春天来临时,分蘖中长出的新叶,种子上萌生的新芽会以极快的速度占领山顶。芨芨草的细叶有多繁茂,它扎进土里的根系就有多繁密,如织的草根遍布西山的每一寸土地。西山上的水在芨芨草的根管中涌动,在叶子上浓绿,大风掠过鸡码儿梁时,铺在山上的芨芨草是一滩波涛汹涌的水。</p><p class="ql-block">有一年,西山动了一下,两肋的土顺势泼洒了,显露出了山的骨架。西山这一动,在山脚下惊出了一眼活着的清泉。泉水历经百余年,依然清澈而充盈,泉水清澈见底,泉底有数百个细小的泉眼在不断往外吐水,泥浆和水一起往外冒,像一条条立起来扭动的丝蚯蚓,泉眼细小,冲出来的泥浆扭动几下,就又散开沉入水底,自觉沉淀。我时常坐在泉边盯着那些扭动的土虫出神,它们不分昼夜地扭动着,从不懈怠,你定睛盯着它们看时,它们在扭动,眨眼的时候,它们还在动,若是我去了别的地方,它们依然在扭动,绝不停歇,我便放心了。</p><p class="ql-block">泉水在人取畜饮鸟嘬后,盈余的水经低洼的土地流走了,流成一条小溪,溪水细小却经年不断,我跟着溪流一路向西,尽头是一条又深又长的山水沟。</p><p class="ql-block">南湾缺水,山水和溪水都铺在沟底白白地向北流了,太可惜。干旱的土地上若是不存一些水,人生活在那里总是底气不足。为了将水长久地留住,我们在北去的水头上筑起了一道堤坝。细细的溪流,涝日的山水,汇集成了南湾湖。湖不大,却是我在南湾生活时见到过的最辽阔的水域,土地越是干旱,我们心里就越发想在土地上囤积起一泓水,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更舍不得浇灌土地,就让它放在那里,心里就踏实了。一湖水,向天而开,日常除了牲畜饮用,和泥筑墙,洗衣游泳之外,似乎并没有多大的用处,我们在南湾耕种的土地是旱地,天旱时,从来都指望不上,也从来没有人动过从湖里取水的心思。</p><p class="ql-block">长长的堤坝在溪水北去的水头上为我在南湾留住了这一湖水,环绕在南湾四周的山丘将我团团围住,给于我安抚、温暖、安宁的同时也给了我认知上的极大局限。一滴水催生的麦子在日子里喂养了我,我抓住麦秆拔麦子时带出了麦土,麦土咬住我的脖项不放,疼痛和瘙痒唆使我把脸伸在南湾湖边去洗脸。我幼时候总不满足于面对一湖水时,只是踮脚蹲在湖边上洗一把脸,我还有更大的需求。我家的四眼狗生来就会游泳,我却只能心惊胆战地立在堤坝上看它在水中狗刨。暗下决心,要学会游泳,尽管学会了游泳的同伴们说要学会游泳,就得先学着喝湖里的水。我自幼就是喝泉里的水长大的,喝几口湖里的水又何妨?可是,看到他们一个个光溜溜地泡在水中,又看到蝌蚪群黑压压地游来游去,再看围坐在湖边上那么多人在洗衣服,把脏水都倾倒在了里面……</p><p class="ql-block">我怕湖水不好喝,至今没有学会游泳。没有学会游泳并非憾事,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再看到被湖水从土里替换出来的节节草是那么喜欢水,水里生,水里长,就连入药的草茎,也是通过水才把它的药性释放出来医治病人,心里便愈加地喜爱这一湖水了。</p><p class="ql-block">湖畔上的土地,全都是先前从鸡码儿梁上泼洒下来的虚土,经过多年的沉积,土地安稳地守在那里,我从中谋得几亩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栖。我种过的麦子、收下的荞麦、放进窖里的洋芋,都已消失不见了,那都是我围湖而居时真实的生活呀,多少真实的物和事都化作了记忆。我在南湾湖畔的小学里识下的文字,如今一个个都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衍生出了丰富多样的情感,帮助我把在南湾的细细碎碎全部呈现在这里。</p> <p class="ql-block">土豆秧挂铃,荞麦花散香,蛇床子开满洁白的花,谷子一伸脖子就吐出了沉甸甸的谷穗,清秀的玉米雌雄同体,朝上看是男儿身,怀里却抱着个一头秀发的女娃娃。事实上,南湾里的每一株草木都各忙各的,谁也无暇去笑话谁,唯有我是村里的闲人,荞麦香甜的气味蛊惑了我,令我神清气爽,于是就背搭手或在地头上转转,或在地里看看。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若要在南湾的土地上找我,不用四处乱跑,只要站在高处喊一声,我就能听见,不用应答,我抓住一根玉米杆子摇一下,他就知道我在那里。玉米开花时不敢摇,一摇玉米的花粉会纷纷落下,落进脖子里,像许多湿软的虫子在脖子里乱爬,痒痒的,这是玉米花粉给我的独特体验,让我感到它们虽然细小,却是活生生的生命。</p><p class="ql-block">在西山坡上的沙棘果由青绿转成金黄的日子里,我心中也有一枚枚酸涩的果子在渐渐长大,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生命的冬天来临,有一些果实固执如我,不经历霜冻和极寒,酸涩不会消退,甘甜也迟迟不会出现。</p><p class="ql-block">有时候真想像父辈那样,就在南湾湖畔生活到终老。他们无论离开南湾多久,走多远,依然会在某个时刻回到南湾。他们的生活版图是一棵生命树,总是立在自己的根上经历春荣秋枯,而到了我们这一代人,似乎失去了这样生活的定力和耐心,西山之外的世界精彩纷呈,顺应了我们不甘清苦的心意,甘愿在异乡的土地上做一个田客,若是在一个地方待得不顺心,厌烦了,就再换一个地方生活。像一茬茬的庄稼,今年在这片土地上,明年又不知道在哪片土地上生长。我不知道一个人究竟在一片土地上种植多少茬庄稼,经历多少事情,那片土地才能算得上是家乡。</p><p class="ql-block">离开南湾时,我在土地上种的最后一茬庄稼是糜子。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等着糜子在秋阳下低头,糜子一低头,籽实就饱满了。我不敢确信糜子埋在土里几迟长的根须是否从南湾湖里汲取过湖水,当我双手掬着桔红色的糜子时,饱满的糜子壳上散发着湖水的光芒。我种了那么多年的糜子,黑色的、黄色的、橙色的糜子我都种过,有一年的糜子烙馍好吃,而有一年的糜子只能做黄米糁饭。才猛然发现,糜子也分粳糯,粳糜适合烙馍,糯糜做黄米糁饭更香。在南湾吃完最后一顿黄米糁饭,我把糜子、黄米还有碗碟一并装入行囊,我要赶在湖水封冻前离开南湾。</p> <p class="ql-block">奔涌不息的黄河,瞬时便打开了我的心扉和格局,给了我澎湃与辽阔。自觉是一粒干渴已久的种子,在彳亍中错过了播种期,我终于花费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才决定让这颗种子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发芽。黄河博爱,它一脸慈爱地收留了我。遂临黄河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取水而饮,耕田而食。</p><p class="ql-block">黄河边可供我耕种的土地在河西,不是甘肃河西走廊的那个河西,我所写的河西在宁夏,黄河以西,贺兰山以东,银川偏北。我只从大片良田中承租了一小块田。沿黄毗邻的村庄里,流转了土地的人们,从此共饮黄河的水,同种河西的土地,在春种秋收的轮回中,渐渐融入了村庄,成了乡亲。</p><p class="ql-block">我尤喜欢静坐在河岸上看雄浑的河水,浑黄的河水绵延不绝地奔涌,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所震撼,心中也就积蓄了不少力量。在黄河水平缓处,泥沙渐渐退隐,河水变得清澈,倒映在河水中的“我”和立在河岸上的我面目各自清晰。黄昏时,一群羊会来到河边的浅滩上饮水,羊在河边一字排开,像是给河水镶上半截洁白的边。羊群所到之处,都会平添一道靓丽的风景。仅一眨眼的功夫,地上的羊一伸脖子,它们的两肋生出了翅膀,羊群转瞬便飞上了天空,水天一色的黄河岸边,天地各自放牧着自己的羊群,唯有我初来乍到,黄河给我富足的视觉盛宴之外,我仍两手空空。</p><p class="ql-block">仅仅居住在河西显然不够的,要想长久地居住在河岸上,过上富足的生活,成为村庄的一员,做黄河的儿女,我还要学会引水入田,滋养粮食和瓜果蔬菜,像每一种作物那样嘬乳而生,要在这片土地上下苦,辛苦到腾不出时间去感慨和矫情才行。</p><p class="ql-block">河岸上的杨树叶青绿时,黄河水浑黄,湍急;待到杨树叶由绿转黄了,黄河水依然浑黄,雄壮;从春至秋,白杨树叶也想像黄河水一样长久。于是,它们趁着深秋的风雨捞起河里的泥沙抹在了脸上,当树叶禁不住寒冷落尽时,黄河水也忍不住深寒,任泥沙沉降、落底,它用一袭清流封冻了河面,把一河的浑黄封锁在河底,把河床交给土地,把与大地浑然一色的树叶交给也交给土地,它再也不管了。</p><p class="ql-block">冬日的河西大地,万物萧瑟,村庄里却处处都有暗藏希翼的景象。在寒冷而又寂静的清晨,立在在屋檐下看院外的一排排果树,挂在果树枝条上的玉米果穗,用一抹金黄执意让灰头土脸的果树显得庄重美好,这真是极好的,挂在枝头的玉米果穗在日渐脱水、干燥,果树的枝条在玉米的重压下伸展,等来年开花结果的时候,通风透光好,有利于产出好的苹果来。</p><p class="ql-block">冬灌过的土地都已结了厚厚的冰,被路基、田埂和沟渠切成豆腐般的方块,又全都紧密而又整齐地排列着。黄河、农田都以冰封的姿态在浑黄的土地上突兀着,银白色的冰面为我呈现着黄河与农田的内在脉络。</p><p class="ql-block">土地封冻后,我就是个闲人,却依然闲不住,丁北村温棚里的西芹上市时,堂兄邀约我去温棚里铲菜,欣然应诺。外面天寒地冻,温棚里却温暖如春,满目青翠的芹菜正在汗津津地长着,也许是生长的过于卖力,嫩绿的叶尖上都挂满了晶莹的露珠。丁北西芹果然名不虚传,据堂兄讲每一百克西芹含水足有九十四克。我调侃堂兄,他哪里是在卖芹菜,分明是在卖黄河水么。堂兄从不争辩,他会在我回去的时候塞给我一捆西芹。</p><p class="ql-block">一盘西芹炒肉,一碟酱汁螺丝菜,一碗大米饭,是一个人在背井离乡的冬日里最简约的奢华。</p> <p class="ql-block">春寒料峭时,种水稻的人已经闲不住了,开始三五成群地围炉交流种地的经验和心得。我算过一笔账,一亩土地播种的水稻种子数量,远远超过了长在地里的秧苗,从种到收,有许多种子都倒在了成长的途中,有些种子只具备了种子的模样,它们注定无法见到秋日的阳光,水面下的泥地里,似乎有一帮遁隐的贼,分时段从土地里克扣了原本属于我的口粮。为了在春天保住全苗,在秋日有个好的收成,特意在春天多撒些种子。</p><p class="ql-block">不负春日的是田里的稗、稻、杂草稻和稻飞虱、丝蚯蚓和稻水象甲,不负年华的是赤足立在稻田里撒种的我。天气晴好时,贺兰山上还沉积着白雪,黄河水一边向北奔涌,一边将水汽弥散在空气中,我就在河西的土地上,挽起裤管,蹚水撒播稻种。撒下种子的水稻地,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装着蓝天,天蓝得一丝云也不挂,仿佛蓝天也将云彩撒进了一片深蓝。</p><p class="ql-block">我想借用一茬水稻去揣摩河西这片土地的脾性,第一年种植水稻,种子撒得少了,还没等稻子出苗,稗草却抢了先,厚厚地铺下一层,等我将稗草全部拿掉后,地里稀稀拉拉的稻苗东倒西歪,羸弱不堪。水稻出苗参差不齐,高的纤细,低的才刚露出了芽尖,歪歪扭扭,面黄肌瘦,它一露头就看到了高处的水稻叶子和我的眼睛,我盯着它看时,似乎把它看羞涩了。而真正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撒种的时候,地没有整平,种子撒下去深的深,浅的浅,浅处的种子早已散叶了,深处的种子在土里走了弯路,拼了命地长了一气,还是迟了。</p><p class="ql-block">再撒种子定然是来不及,只好买来秧苗补种。插秧机没法下地,全靠人工插秧。看着斑秃的稻田被插秧师傅们全部插上了稻苗,绿色顿时就染满了我的稻田。顿感心情大好,原本说好的包工活,我没忍住请他们放开大吃了一顿。白菜猪肉炖粉条就白米饭,食材全都是我自备的。饭时,听着这些外地口音的师傅们一个劲地夸米饭好吃,肉炖得香,我竟然被感动了。像小孩子突然受到了老师的夸奖,心里别提有多受活了。听着夸赞的话语,感觉饭菜分外香。</p> <p class="ql-block">七月,方芸天天往我地里跑,她垫着脚在田埂外看一眼我的稻子,就喜欢到心里了。她抿嘴一笑,两个小酒窝真得很美,兴许是两个小酒窝对称分布在脸颊上,平添了几分姿色。她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不其然,她把一网兜张亮香瓜塞给我,香瓜的香甜味早已透过网袋钻进了我的鼻子。我就知道,只要她一张口,任何事我都无法拒绝。她说想今年秋天换上我的一些稻种,她对我去年送给她的大米赞口不绝,说得她唾沫乱溅,听得我浑身熨帖,便欣然允诺。我很冷静地应对着她对我的稻子和大米的盛赞,也尽力抵御着张亮香瓜扑鼻的香甜,还是不由心里一热,就与她在稻花香里说定了秋收后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八月,我的稻田袒露着我这一年的全部家当。稻子齐穗时,暗香涌动,稻花的香味来之不易,一年中,我们嗅到稻花香味的时间不足半月,其余的时间,我们都在为迎接稻花的香味而做着精心的准备。</p><p class="ql-block">在稻花香扑鼻的夜色里给稻田放水,是寂寞的事,仍要死死的盯住,不敢掉以轻心,水在无人照看的时候,什么祸都敢闯。渠水汩汩流淌,禾苗欢呼雀跃。天上的月亮桓古却不显苍老,只要它挂在夜空上,都会用新的光辉照着稻田和田埂上的我。夜空中布满繁星,多像我在田埂上挥锨打埂时飞溅起来的水花,也许有一些水花飞到天上去了,被夜色澄清,成了星河,而落入稻田的,被稻谷收藏了,结晶成米。这一粒米,来之不易,一半河沙,一半河水,我虽置身一粒米之外,却整整守了一年,它不忍心看到我眼巴巴等了一年依然双手空空。于是,田里的水稻把头一勾,稻穗沉下来,把一粒粒米全都塞进我的手里。</p><p class="ql-block">在稻子收获之前,为了犒劳自己,我特意从繁重的农活中抽出一天,去集市上囤一些新鲜的螺丝菜。冬日的餐桌上,一盘酸甜爽口的螺丝菜和一碗软糯韧滑、清香四溢的米饭,就足以慰藉我的内心。</p><p class="ql-block">当河岸上的土地都变成洁白的雪野,黄河不堪深寒而将流凌堆积成山的日子里,我整日都要把干透了的稻子用装载机推着堆垛起来,河面上的冰凌也在被水流推着向前走,流凌走着走着也开始堆积如山,黄河也在用它的山推收获着它的粮食。</p> <p class="ql-block">泥里来,水里去地种了几年水稻,我在心里开始鄙视所有大地自收自种的种子,莎草尤甚,它看到我喜爱水稻沉甸甸的稻穗,它以为我也喜欢它结下的“雷公头”,每一年都会执着地把它的种子掺混在水稻地里送给我,令我烦不胜烦;丝蚯蚓、蚜虫、稻飞虱、稻水象甲是我面对稻田时给我威胁最大的敌人。丝蚯蚓咬根,蚜虫专咬嫩叶,稻飞虱趴在水稻上吸食汁液,稻水象甲咬根啮叶,它们分别把在水稻的命门上,来者不善,谁都想从我的稻田里捞取一些活着的资本,令我深恶痛绝,而稻水象甲尤为甚。</p><p class="ql-block">是的,我没有写错,您也没有读错,它就叫稻水象甲,专门为害水稻。为什么叫稻水象甲而非水稻象甲,我没有深究,只是强迫自己记住了它的名字。</p><p class="ql-block">消灭稻水象甲,保住稻子常令我自觉责任重大。我泥里来,水里去辛苦一年,总不能守着一地轻飘飘的稻穗,那样的话,你让我如何向妻女交待?她们也都眼巴巴地等了一年了,我说我种下的稻子让稻水象甲吃了,稻水象甲呢?它们吃饱喝足,翅膀一拍飞走了,谁信呢?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p><p class="ql-block">不问它从哪里来,也顾不得它终将要到哪里去,它们只要钻进我的稻田,一隐身便再也找不见了。隐入水中的幼虫钻进了根鞘,噬根咬芽,先前立在地上的青苗,猛然翻起来漂了秧,稻秧没了根,秧子就随水漂了,一定是丝蚯蚓和稻水象甲藏在水中作的恶。所幸我在春天时多往地里撒了种子,再多的种子也经不住蠹虫们在春日里的糟践。</p><p class="ql-block">我种水稻,不止是蒙头插秧、拔草、施肥、除杂、收获,我还有重要的工作就是把稻水象甲的幼虫从稻田里驱赶出去,让它们无处遁形。稻花在稻壳里长大是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米,而稻水象甲的幼虫吃住在根鞘中,噬根嘬乳,长大了是一只拖着象鼻子的丑八怪,没眼看。它们成熟了,翅膀硬了,在稻田里飞来飞去,夏日,我在稻田里拔稗草,水稻把它的叶子伸过来展在我的面前,我大吃一惊,好端端的叶子被啃啮成了一绺一绺的白,留白的叶脉,大抵是不好吃的,稻水象甲嫌它不好吃,于是它们在啃啮叶肉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当我举起一枚被稻水象甲啃啮过的叶子看时,不禁感慨,能把叶子啃啮成这样,是需要技术的,这个度它把握得刚刚好,轻了吃不干净叶肉,重了兴许会一头攮透那薄薄的膜。</p><p class="ql-block">空壳的稻穗,始终把头仰得高高的,一副轻飘飘的模样,而到了秋天时,它们就成了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我把多少晶莹的大米从稻壳里剥出来,滋养我们的生活,也将无以计数的稻水象甲的幼虫赶出稻田,只为让稻壳饱满充实。</p><p class="ql-block">稗草、三棱草、杂草稻在常年稻田里肆虐,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杂草稻既有水稻的模样,又具备了杂草的性状,水稻长时,它也长,水稻不长,它不长,稻子瘦时它也瘦,稻子壮时它更壮。杂草稻是恶性杂草,幼苗期的杂草稻是水稻的拟态,隐藏在水稻田里,与水稻同生共长,稻草难分。杂草稻不仅利用它的先天优势轻而易举地掠夺了水稻的水分和养料,而且还将品质低劣的种子混于水稻的稻米之中,大大降低了稻米的品质,害得农人辛苦一年,因为水稻中掺混了红线米而卖不上好的价钱。我自有我的办法,水旱轮作倒茬是最有效的办法,既降低了土壤中农药残留,又使土壤在不同作物的轮作中除掉了草害,也提高了稻谷的品质。</p><p class="ql-block">我耕种的土地上,只想让驯化的种子长成我心仪的模样,我花功费时种下去的除了水稻种子,还有我的脸面。让三棱草和稗草在稻田里出了苗并张成气候,无论是哪一种草都是在无情地抽打我的这张脸,疼得我没地方搁。把我疼急了,就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些草全都给阴治了。我用整个夏天都在想方设法杀灭杂草、杂草稻,乐此不疲地为挽回脸面而奔忙。莎草最大的格局不在三棱的茎上,也不在纤细狭长的叶片上,更不在它形似雷公嘴的果实上,它把大格局埋在土地里,不常示人谓之生,当香附子鹤立鸡群般将果实现于众者,就离灭亡不远了。</p> <p class="ql-block">距离稻田不远,有一截裸露了多年的河床,泥沙中镶满形色各异的鹅卵石,一枚橙黄的黄蜡石从鹅卵石中突兀出来,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我从石头的夹缝里扣下来,在河水中清洗掉泥沙,它便愈发地光彩照人,心生喜欢,如获至宝,将它置于书桌上,抬眼便能看见它。它从黄河中来,自带河水的光芒,总感觉它是替黄河注视着我;窗外的稻田,它袒露着我一年中的全部希望,绿油油的稻田,还需要我再给它们加一把劲,让它们照着黄蜡石的色彩成长,一枚色泽温润的黄蜡石,给我树立起了丰收的标杆,不敢懈怠。</p><p class="ql-block">时常在河滩上行走,或是从居所去稻田,或是从稻田回到居所,那一段干涸的河滩是我在日子里必须要走的一段路。铺在路上的石头都是普通的,被厚厚的盐白和泥土覆盖着,灰头土脸。我是受到偶得的那一枚黄蜡石的启示,总想着再从这一滩鹅卵石中找到一两枚称心的石头。为此,我几乎把那些普通的石头都齐齐翻找着看了一遍。</p> <p class="ql-block">夏日,河滩上铺满了石头,也铺满着阳光,普通的石头在阳光下大都是灰暗无光的。我回到黄河岸边,顺着河岸去找,许多石头在河水中色泽艳丽,光彩照人,刚开始捡石头时,也曾受到河水的蛊惑和视觉的蒙骗,把许多石头当宝贝一样捡拾回去。等到再次想起它们时,一堆石头大都像铺在河滩上的石头一样黯淡无光,乏善可陈。寻找那枚在捡拾时令我心动的石头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它就夹裹在一堆表皮干涸后失去光泽的石头之中显得平平无奇。</p><p class="ql-block">某日黄昏,渠里的水下来了,我在田头撕开口子,浑黄的水涌入稻田,水流着流着,自己变得清澈了,泥沙褪去后,有一块石头镶在水口中间,阻碍了水流,我嫌水流得太慢,就伸手去拔,石头不大,我正好能握在手里,准备拔出来扔在田埂上,拿在手中的那一瞬,我觉得它是那么细腻,光滑,随手在水中冲洗了一下,一块黄蜡石就呈现在了面前,石质紧密、细腻,布满一道道裂纹,又觉得它形似羊头骨,端在手中仔细打量,越看越喜欢,就留下来。</p> <p class="ql-block">种了三年水稻,每一年打下的水稻全都被我拿出去卖了,家里颗粒未剩。大大小小的石头几乎摆满了我的书房,正应了朋友的一句话,水稻种到地里自己长着,种稻子的人闲的没事干,把黄河里的石头全都捞出来堆家里了,每天就吃睡在一堆石头中。心里不悦,却找不出一句在理的话来应对他。转念一想,这些石头不能吃,不能喝,但它耐看呀,我就喜欢。我捡黄河石的初衷不就是为了放在书桌上看的吗?这种情趣是我在南湾时就有的,我那时狂热地喜爱着南湾湖,并常引以为豪。我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它们的用处,仅仅是喜欢。</p><p class="ql-block">在黄河滩上偶得了几枚画面石、若干水纹石和黄蜡石,瞬间就上瘾了,一度时间,只要一有空闲,我就提着袋子顺着河岸走,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功而返,心里却想着,每出去一趟总会有收获,即便是一枚石头也没有捡到,也是一种收获,我的收获是,走过茫茫河滩,好的石头总是很难遇见。然而,黄河水变化莫测,河水有时高,有时低,有时宽,有时窄。运气好时,出门恰好遇见一枚好的石头被河水送到了河滩上。黄河水的灵动和善变,令我着迷。</p><p class="ql-block">刚开始捡石头时,我把许多遇见的石头全都捡回去了,感觉哪一块石头都是黄河的杰作,都有它的独到之处,正是这种独到刚好就击中了我,无法自拔。放置在书桌上的石头越来越多,水纹石,黄蜡石,画面石,黄河玉石。过手的石头多了,就有了自己的判断和经验,一些被错捡的石头,我会装进手提袋里,再一次出去的时候将它们还给黄河。</p><p class="ql-block">黄河是砂石、泥沙与水的遇见,是万千生命与滔滔河水的遇见,也是祁连玉与贺兰石的遇见,也是我与一地水稻和一枚枚石头的遇见。我与每一枚称心的石头的遇见,都会在我心中激荡起涟漪和共鸣。这世间,已有许多物事无法深抵我心了,而黄河递给我每一枚石头,我都心生喜欢,喜欢是这世间最好的遇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