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叠诗行》。

秋雨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拾趣方晓城西水畔的荷花开得好,我和渔人便约好了一同去看看。他与我同喜欢舞文弄墨,笔名自然也浸透了一些水气;他唤渔人、而我则带了个"雨"字。恰似两只水禽,不消多言便同向那一片清波游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离着水面还有好些距离时,先就嗅到风里夹着一股清气悠悠荡了过来。渔人忽然停住步子,只道:"这是荷香么?倒像是哪处文人刚研开的胭脂。"我没说破这念头多么奇妙,只在心里暗暗欢喜他这譬喻,确乎比说"荷香"二字要多几分韵致。这般的对话从我们认识起便如是流转,诗的情味渗在了每一次平常言谈的起伏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走近看去,一汪池水被满目的荷花挤了个严严实实。叶片宽展着铺满了水面,有的平贴上去泛开一层油绿的光;有的微微卷起,又像刚翻开就舍不得再合拢的书页。至于花朵,粉的尤多,像是浮在水上刚睁开眼的婴孩,带着初生的柔和微光。一朵朵花端立着,显出娇羞的神情,水映着花红,花衬出水碧,光景交叠时竟分不出哪是倒影、哪是花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便是夏天的眉眼罢?"渔人手抚身旁低垂着的柳丝,似乎正对着花儿说话。柳丝便也微微摇曳起来,拂过他衣袖,拂过飘渺的水烟。我于是应和道:"荷花有眼睛了么?那池塘岂不成了千万只明眸在荡漾?"相视一笑之际,只觉得池水间清冽之意沁出,拂人面而来,连言语也变得通透了,字句流转恰如柳丝点过水面,自然泛起小小的涟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沿池走着,渔人的声音也如水流般淌在荷花的缝隙里:"古人一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我们如今才觉到贴切了。" 当仰头看看高升的太阳,又低头觑着水中的影子回应道:"风在吹,荷在举,只有水底的天,却沉得没有一丝波澜呀。"渔人听罢便笑了,声音像垂下的柳丝点过水面,轻而柔和,并不打破这沉静的天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们且行且停。渔人总说些文雅的闲话:"李义山那'留得枯荷听雨声'固然雅绝,可眼前的荷尚在韶华盛年,实在不忍想它的凋零。"我则指着池塘角落一朵盛开的荷花说:"看它吧,花开得这般好,却是在悄悄积攒结籽的力气呢。"他便接上去感叹道:"是了,它绽放得好快活,竟像不知道花开花谢终有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荷花在夏风中轻轻摇动着,渔人的声音也轻轻地起伏于花叶之间。这世上有哪片荷塘不是用枯谢来换得繁华的呢?生命从来便是这般隐微地流淌其间的平仄律动:盛放时的辉煌,凋零时的沉寂,两者本是根脉相通的一体轮回。花影下,渔人的笑语里总流溢着诗的微光,他的句子总如风荷一般舒卷自然,我有时应着说话,觉得自己的话却似水面下潜游的鱼,悄然划破了澄澈;有时又是几只蜻蜓点过水面似地——那点痕微乎其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池边的游人渐次离去,阳光开始泛出浓酡的醉色。我们便也转身回返了。暮色中,水塘便染上了新的色彩。渔人又开言道:"夕阳下的花,倒真成了写在晚空里的诗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也笑了:"那这一行,可就是'平湖浸天一片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 好则好,可未免太实了些罢。"他轻轻叹道:"倒不如说是天空借水波研开了胭脂,随水晕染成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相视一笑之际,只觉天地间清朗之气沁人。两个人在语言里互相追逐又互相成全,便是在词句的河流上并肩漂流的两片叶子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黄昏已浓得几乎化不开了,回家的路笼在一片朦胧的幽蓝之中。我们的对话渐渐少了,各自想着心思,那满池的景色便随脚步声在脑海中摇晃,分不清是红的花还是绿的叶了。只记得渔人最后的话依然浮现在耳际,又如同方才的荷香——人明明走远了,气味却悄然弥漫上来,幽幽地融进暮色深处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伏案小憩,渔人的话语依然清幽地浮在心上,人虽离得远了,花香似乎跟了上来,渗入了思虑深处。坐到桌前,那清圆的叶子,粉嫩的花瓣,临水映照的天光,仿佛全都向我围拢过来。然而最难忘的,还是和友人站在水边的那些言语间的交错叠涌——字句的清韵荡开在水波之间,似流岚轻雾,又似水光闪烁,倏忽幻灭,却又悄然浮现。它们分明是一派明净水塘里的波光,被我们言语的清风荡碎了又聚拢,聚拢了复荡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摊开纸卷,笔墨在手边润开了,仿佛能嗅到荷塘的清气,看见那些平仄婉转,在纸页间漾开清漪。在语言清澈的倒影间,两个舞墨者共享的世界,仿佛是被水载了起来的小舟——游弋在水荷之间,咀嚼着水中有荷,荷间藏诗,诗里裹着无穷尽的思绪,如同莲蓬中潜藏的莲子一样层层叠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提起笔,想要把今日的韵致收纳于纸上,仿佛竟能将整个荷塘卷起来带走一般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