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 的 外 婆</p><p class="ql-block"> 邓亚明</p><p class="ql-block"> 祖辈中我只见过外婆,外公在我出生前三年就离开了人世。我没有见过奶奶,她29岁时因为难产去世。我也没有见过爷爷,他只活了38年。所以我能享受隔代亲的祖辈中只有外婆。</p><p class="ql-block"> 外婆名胡桂英,安徽泾县人,生于光绪十八年(1893年)。她母亲病故后,其父带着外婆和她两个弟弟流落到九江寻找生计。外婆父亲是手工业者,靠微薄收入维持生活,外婆那时已是个大姑娘了,懂事能干,两弟尚幼,她就帮别人洗衣服挣钱补贴家用。这样的日子也不知过了几年,外婆父亲也去世了,长姐为母,外婆义不容辞的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带着两个弟弟减衣缩食,艰难度日。</p><p class="ql-block"> 后来外婆经人撮合认识了在九江做文具生意的抚州人孙荣彬,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就喜结连理成为夫妻。外公的忠厚加上外婆的能干,生活渐渐有了起色,他们做起了小本生意,在大中路开了间卖笔墨纸砚的小店,店名《德记》,有了平台,有了生意,慢慢又有了积累,外公外婆在九江四码头地段买了两套房产,生活越来越好了。</p><p class="ql-block"> 外婆年轻时精明强干,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外公却忠厚巴交,一心忙着生意,家里的的吃穿住行全交给外婆打理,事无巨细。</p><p class="ql-block"> 外婆小脚,不识字,打麻将,抽烟,喝酒,都来。有时酒喝高了还喜欢骂人。拿当今的价值观来评价,外婆与封建礼教显得格格不入,绝不是个能摆得上堂面的正统女人。但外婆善良,正直,能干,勤奋。她就像只老母鸡,罩养呵护着翅膀下家族中的男女老幼。拿九江俗话来诠释,就是“扒家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生活好过了,在外婆的张罗下,她的两个弟弟都相继娶亲成了家。前些年我去大舅母娘家拜年,大舅母娘亲口对我说,她是外婆把她从对岸的黄梅接到九江成亲的,还说舅婆也是我外婆从江北接来九江的成亲的。大舅母娘说,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仍然记得那天出嫁来九江成亲的情景,过江的时候,外婆和她坐在同一条木船上,风急浪高,木船摇摇晃晃,江水都溅湿了身上的衣裳。听到这里,我顿生感慨,舅婆和大舅母娘都是江北人,这两代胡家媳妇都是外婆亲自到江北小池口去迎亲到九江的,一次是以姐姐的身份为弟弟娶亲,一次是以姑妈的身份为大侄子娶亲,由此可见外婆对娘家人的呕心沥血和尽心尽力。</p><p class="ql-block"> 外婆生有一男两女,最小的女儿就是我母亲。外婆大弟弟生有两女,小弟弟生有三子。当时外婆已经添孙,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已出生,都在外婆家一个锅里吃饭,膝下承欢,济济一堂。这样的日子也安度了好几年。</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因医疗手段的落后和营养水平的低下,人们的平均寿命普遍不高。过了不久,外婆的大弟弟不幸一命呜呼,弟媳改嫁。外婆大弟膝下有两女,一个一岁,另一个不到三岁,外婆既当姑又当妈抚养起两个孤苦伶仃的幼女,直到长大成人。这两女大的就是我三姨,小的就是我小姨。</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由盛至衰的转折点是1938年日军侵占九江。</p><p class="ql-block"> 日军烧杀抢掠,人心惶惶。当时九江人稍有躲避之地的纷纷携家带口逃难。外婆选择了外公的家乡江西抚州躲难,那时交通极为落后,家族中的女眷和幼儿十几口人由外婆带领,坐民船沿水路经长江过鄱阳湖绕饶州(今鄱阳)到抚州。逃难中有外婆的儿子一家四口,外婆的长女和我母亲。有外婆大弟遗孤的两个女儿,有外婆小弟的妻子和两个儿子。留下外公和外婆的小弟看守九江祖屋。</p><p class="ql-block"> 山高水长,船过饶州地段,外婆长女(我大姨)患病在船,船老大忌讳病人死在船上,将病重的大姨赶下船,可怜的大姨就死在逃难的路上,在荒郊野滩草草掩埋。后来我在船上工作,长年跑鄱阳航线,母亲还对我提起此事,希望能找到大姨的遗骸,但是从何找起?</p><p class="ql-block"> 外婆小弟和我外公留守九江看护家业,小弟妻儿都随外婆逃难抚州临川。外婆小弟那时也就三十多岁,血气方刚,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远流异地,而且妻子肚子里还怀有一胎。外婆小弟思亲心切,寂寞难耐,于是私自踏上了寻亲之路。旅途劳顿,晓行露宿,千辛万苦,待到了抚州寻见了亲人,人已疲惫不堪,疾病缠身。外婆得知弟弟是瞒着外公到抚州寻亲的,非常生气,责备弟弟不应该丢下姐夫(我外公)外出来抚州。本就一路风寒,姐姐的斥责加上内心的愧疚,外婆的小弟竟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将少妻幼儿托付给了外婆。</p><p class="ql-block"> 在这短短的时日里,才失爱女,又失亲弟,外婆悲痛欲绝。那时九江仍然处于兵荒马乱之境,她更加牵挂远在九江只身一人的外公。外婆当机立断,将眷属留在抚州回到了九江。直到1942年太平洋战争暴发,日冦自顾不暇,九江稍微平静,于是外婆再返抚州临川,要接回困在抚州的眷属。归途仍然是沿水路返乡。不料在返程途中,我舅妈(外婆的儿媳)因难产死在余江。当时春哥12岁,荣哥6岁。</p><p class="ql-block"> 抚州之行,家族中连死三人。遭此劫难,家道中落,《德记》仍在,元气已伤,虽外婆想重振家业,却再难回天。</p><p class="ql-block"> 我大姨短婚未育,在船过饶州病故后,姨爹叶昌崇一直鳏居。姨爹是九江姑塘人,家境殷实,知书达礼,为人老实本分,外公外婆甚是喜欢这小伙子,遂招为上门女婿,与我大姨结为夫妻。大姨死后,或许是觉得我姨爹家里富裕,人又温顺厚道,也或许是舍不得女儿结婚时的丰厚陪嫁礼品,肥水不流外人田,外婆竟然想在她大弟弟的两个女儿中选一个作为填房。这两个女儿是外婆抚养成人的,她俩不称外婆为姑而一直是叫妈。开始是选择了小女(我的小姨),谁知我小姨不从,并出逃到景德镇躲婚。后来外婆选择了大女(我的三姨)。我三姨无可奈何,一是拗不过外婆的威严,二是抱着为我小姨解脱的亲情大义,代妹牺牲,委曲求全,最终从了。这是封建家长制的产物,演绎了一幕近代版《红楼梦》的悲剧。其实我三姨和小姨当时都有心仪的恋人,这婚姻让三姨抱怨了外婆一辈子,郁郁寡欢,不能释怀。</p><p class="ql-block"> 客观的说,外婆对自己的娘家人充满了浓浓的厚爱,全心全意并亲力亲为。但外婆受文化的局限和强势心理的制约,想让亲侄女嫁一个家境殷实的男人能过上好日子,做了一件现在看来是荒诞的事情,是非功过,后人评说。庆幸的是后来三姨一家叶茂枝繁,人丁兴旺。</p><p class="ql-block"> 一九四九年九江解放前夕,老实厚道一生的外公去世,家族中一根大樑坍塌了。这时舅舅已经续弦再婚,我母亲也已结婚生子,外婆时年56岁,就在祖屋依着儿女子孙们一起生活。一九五八年外婆唯一的儿子(我舅舅)因肺结核去世,年仅四十四岁。那时外婆65岁,我已6岁,到了记事的年龄,依稀记得外婆轻抚着舅舅的遗体,肝肠寸断,老泪纵横,恸哭失声。</p><p class="ql-block"> 我是外婆带大的,从小就屁颠屁颠的与外婆形影不离。我印象中的外婆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她对我们四兄妹有养育之恩,全然没有人们描述往日的那种气势和威严。记忆中找不出外婆曾对我发过脾气或骂过我的情景,只记得父亲揍我的时候外婆心疼的在一边发脾气大叫:“打,打,往死里打……”,生气的说着反话,外婆是我孩提时的守护神。</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父母都要上班挣钱,是外婆给我做饭,是外婆给我穿衣,甚至晚上也倦缩在外婆身边睡觉。听她唠叨着家长里短,听她念诵着九江的市井民谣哄我入眠,直到现在我依然能记得清楚。比如:“人行时又胖又白,走别个门口过,别人把你当客,我找别人借钱,别人答好说好说,我说只借五十,别人借你一百,我说马上就还,别人说用了再说。人倒霉又瘦又黑,走别个门口过,别人把你当贼,我找别人借钱,别人说一分冒得,我说马上就还,别人说你狗屁胡说”。现在想起,让我倍感温馨之余,忍俊不禁,哑然失笑。</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困难时期,我已经读小学了,家中没米,饥肠辘辘。外婆每餐就煮上只有几粒米的一锅汤,再放上菜叶和盐给我们吃,不能充饥还不说,要命的是我每天上课那四十五分钟都坚持不下来,因为肚子里全是汤汤水水,尿频尿急憋不住。有次竟然坐在课堂上尿了出来,尴尬之极。看到我的窘状班主任老师对全班同学说,今后我有尿随时可以走出教室上厕所,其他同学不得攀比,只给我网开一面。回家后,我就对着外婆满含着委屈哭呀,吵呀,闹呀,说每顿不吃那些米汤加菜叶的糊糊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外婆也没有办法,记得有次她被我吵烦了,竟然无可奈何的哭丧着脸对着我不停的作揖。</p><p class="ql-block"> 盛夏,一张竹床放在祖屋的天井下,童年的我躺在上面,外婆穿着香云纱坐在我身边,摇动着手里的蒲扇给我驱赶着蚊子,我的小手伸进外婆的背心帮她挠痒。这是一幅祖孙共享天伦之乐的画面,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总是看见外婆在祖屋里扫地,用的那把笤帚只剩几根杆儿了,九江话叫笤帚脚儿,外婆也是不弃不厌的拿在手中在祖屋弄堂里不停的扫着路上的垃圾。她移动着那双小脚,弯着佝偻孱弱的身体,一头灰白飘零的短发拢在脑后,嘴里还含着半截烟头。这影子常浮动在我的眼前,活灵活现。</p><p class="ql-block"> 外婆在厨房里做饭,她坐在一条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把火钳,夹着从隔壁文具加工厂捡来的碎纸不停的往炉子里塞,厨房里缭绕着的烟尘,熏得外婆眯缝起双眼,炉子里的火光映在她那布满皱纹和沧桑的脸膛上忽闪着,她嘴上依然叼着半截烟头。这形态也总是在我的脑海里定格。</p><p class="ql-block"> 文革开始了,外婆也没能逃过这场浩劫。由于在旧社会做过几年小生意,有房产,外婆家被造反派抄了。在那没有法制的年代,红旗往你家地上一插,几个佩戴红袖章的人就可以合理合法的把你家翻个底朝天。年过七旬的外婆嘴里稍稍嘟囔了一句,就被一个年轻人掌掴一耳光。结果是,没有抄出什么东西,但按国家政策住的自留房却让造反派侵占了。</p><p class="ql-block"> 政治运动的摧残和生活的穷困,加速了外婆的衰老,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一九六八年,外婆中风卧床不起,半身不遂,到后来连语言功能都丧失了。</p><p class="ql-block"> 卧病在床的外婆晚年的天地只有两米见方的那张床,来看望的娘家人我只见过小姨,有次我看见小姨从外婆的房里出来,在门口不停的抹着眼泪。</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十月我16岁,下乡到修水县当知青,年底噩耗传来,外婆走了,在清光绪年出生的外婆走完了76年的人生。我远在穷乡僻壤,不能为外婆送终。</p><p class="ql-block"> 母亲后来对我说,外婆是在她怀里断气的。没有留下遗言,因为外婆中风后就不能说话了。清洗外婆遗体时,母亲在外婆身上竟然寻到了一枚金戒指,这是外婆最后的仅有的遗产,也是外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寄托和指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外婆的遗体被一辆板车拉到了祖坟山孙家垅安葬,除了至亲的家里人没有什么人来送葬,凄风苦雨中几个家人默默的陪伴着我的外婆走完了人生最后的一程。欣慰的是外婆睡上了棺材,那是她生前为自己准备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我从修水回九江探亲,我一个人来到了外婆的坟前,一堆新土拢起的坟丘立在山岗,没有碑石。我就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我没有烧纸,没有烧香,没有鞭炮,也没有流泪,就一直默默的坐在那里沉思,沉思……。天高云低,鸟在啁啾,微风吹来,野草摇摆,远处是田野庄稼,眼前是外婆新坟。差不多过了一个多的时辰,我跪在外婆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缓缓离去。</p><p class="ql-block"> 直到七十年代,母亲托在九江市教育局工作的小表舅为外婆打了块墓碑。碑石是我坐朋友的油罐车从星子县运回九江的。</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七年,因城市建设征用,祖坟山包括外婆的四丘坟墓移葬到了对岸的黄梅小池口。起坟是在一个清明期间的早晨,我匆匆赶到墓地时,荣哥哥一家人已经从黄梅来到了现场,我即刻到附近小店买了近一百块钱的鞭炮堆在外婆坟前。起坟的工人开始不让我点燃鞭炮,说会影响他们工作,我说,我是外孙。工人们立刻理解的说:“哦哦,外孙来了,应该应该”。鞭炮响起,我倒地跪拜。然后一直把外婆和几个祖先的遗骸护送至小池口新的墓地安葬。</p><p class="ql-block"> 几年后的一个清明期间,二表舅率全家子女专程到了小池口,在荣哥的引导下来到了外婆的墓前,祭拜了他的亲姑姑。又过了几年,二表舅也走完了人生之路,他是胡家那代人中最后一个离开人世的。</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一生充满了悲欢离合,外婆的晚年是凄惨的,中风卧床,不能言语,一生要面子的外婆活得没有了尊严。那些日子里,常常能听到外婆躺在床上叫嚷的声音。或许是她痛不欲生,也或许是她心中有事却表达不出来,只能呼叫。我想,这是外婆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最后呐喊,亦或是对所有亲人们的强烈呼唤。如果外婆九泉有知,我只想对外婆说:亲爱的婆婆,把心放下吧!安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