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六十有三,膝盖头遇着变天就发沉,可只要脚一踩上这片土地,耳朵里仿佛还能听见抽油机“磕头”的节奏,四个季节的模样也顺着铁架子往上爬——那声音,那景致,混着油香,刻了四十多年,早成了骨子里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刚上井那会儿,我才十八,跟着师傅学看压力表、量油尺。夏天的抽油机像个大火炉,铁皮烫得能煎鸡蛋,工作服湿了又干,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冬天就更别说了,北风跟刀子似的,握着铁阀门的手冻得通红,哈口气能看见白雾,可手里的活儿不能停——油井不等人,一分钟的差错都可能影响产量。</p> <p class="ql-block">春天的井场最磨人。冻土化了,脚下的路成了烂泥塘,巡井时胶鞋陷进去,拔出来能带着二斤泥。抽油机底座缝里冒出嫩草芽,可没人顾得上看,眼里只有压力表的指针:“稳住,别让回压跟着地气儿一起窜。”有回凌晨下春雨,井口盘根突然漏了,原油混着雨水往下淌,我和徒弟站在泥里紧盘根盒,泥水灌进脖子,凉得人打哆嗦,换完盘根慢慢咬紧,听着漏油声越来越小,心里比揣了个暖炉还热。那会儿才懂,春天的生机,不光在草芽里,更在稳住的产量表里。</p> <p class="ql-block">夏天是油井的“坎儿”。日头把抽油机晒得冒白烟,我们戴着工帽蹲在井口作业,汗珠砸在工具上,“啪嗒”一声就没了。最怕的是雷雨天,乌云压过来时,得先给抽油机接地线紧了又紧,耳朵听着雷声追,脚底下踩着水跑。有次暴雨冲垮了排水沟,井场眼看要塌下去,我们光着膀子挖导流沟,泥浆糊满了脸,直到看见积水顺着沟流走,才瘫在地上笑——那时候的风,带着油味吹过来,比任何凉风都解乏。</p> <p class="ql-block">秋天的井场最“馋人”。远处的玉米地黄了,飘来甜丝丝的香,可我们得盯着抽油机的“胃口”:天气凉了,原油容易变稠,得提前给管线加保温。有年秋收时节,一口井的凡尔卡了,我和老伙计拆开泵筒,里面全是蜡块,用螺丝刀一点点抠,指甲缝里全是黑油,直弄到月亮升起来。看着修好的抽油机重新“磕头”,远处传来收玉米的吆喝声,突然觉得,咱守着井场,就像农民守着庄稼,都是盼着“收成”好。</p> <p class="ql-block">冬天的井场是“硬仗”。北风刮在脸上生疼,戴着棉手套拧阀门,手指照样冻得发麻。最怕井口结蜡,凌晨三四点就得去热洗,蒸汽裹着我们像在云里走,睫毛上结着霜,可摸着管壁慢慢热起来,听着原油在管里“哗哗”淌,就觉得这罪受得值。有年大雪封了路,我们在板房里煮面条,就着咸菜听抽油机在雪里“哼哧”转,老伙计说:“这机器比咱抗冻,可它也得靠人疼。”</p> <p class="ql-block">咱采油工的手,没别的,就是糙。常年摸油管、碰阀门,老茧一层叠一层,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油污,可这双手认油。井里的油稠了、稀了,闻闻味儿、看看颜色就知道;抽油机的声音变了调,耳朵一听就晓得是哪个部件出了岔子。师傅当年说:“油是活的,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脸。”这话我记了一辈子。</p> <p class="ql-block">有人问我,守了一辈子井,亏不亏?我指着抽油机说:“你看它,春天扛着泥,夏天顶着晒,秋天防着蜡,冬天迎着雪,不也照样天天‘磕头’?咱采油工,就跟这机器似的,四季轮回里磨出的不是老茧,是念想——想着这黑油能多流点,国家就多份底气。”</p> <p class="ql-block">如今退了休,遛弯总爱往井场绕。看着年轻娃们操作新设备,平板电脑上一点就能看压力、调参数,比咱当年靠眼睛瞅、凭经验猜先进多了。可瞧见他们蹲在井口检查、趴在管汇上听声音的样子,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那股子盯着油井不撒手的劲儿,一点没变。前阵子社区组织参观新油田,看着成片的智能抽油机整齐划一,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管壁。旁边的小年轻问我:“大爷,您当年也这么摸?”我笑了:“不光摸,还得跟它‘说话’呢。你对它好,它才肯多出油。”</p> <p class="ql-block">人家说我这岁数该歇歇了,可听见抽油机响,心里那股热乎劲儿就往上涌。这辈子没干别的,就守着这些井,看着黑色的原油从地下冒出来,变成国家发展的“血液”。这活儿苦吗?苦。可值吗?太值了。这采油工的情啊,就像井里的油,藏在四季的风里、雨里、雪里、阳光里,越沉越厚,越老越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