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喀纳斯湖

宓清

2025年8月11日，禾木村的晨光尚在青灰色的山脊上徘徊，我们六人已背了行囊，向喀纳斯湖进发。山路蜿蜒如蛇蜕，时而钻入云杉的阴影里，时而曝晒于无遮无拦的日光下。有马队经过，铜铃声响彻山谷，竟像是从远古传来的什么秘语。

　　初见喀纳斯湖时，太阳正斜斜地挂在对岸的雪峰上。湖水并非传闻中的碧绿，倒显出几分钢蓝色，冷冷地，将四周的山影尽数吞下。风掠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波纹，仿佛有无数透明的蛇在游动。岸边立着几株枯木，枝干扭曲如痉挛的手指，想是经年浸泡所致。湖水舔着它们的根部，发出轻微的吮吸声。

　　喀纳斯在蒙古语里是“美丽富庶”的意思。图瓦人叫它“哈留斯”，意思是圣洁的湖水，听说能看见过去和未来哩。 “这湖里有怪物哩！”旁边一个队伍的向导是个哈萨克汉子，面皮黝黑如桦树皮，他指着湖心说，“早些年还有人见过，头有车轮大，身子像条龙。”我们暗自觉得好笑，水怪之说，不过是招徕游客的噱头罢了。湖若有灵，恐怕也要厌烦这些聒噪的。

正午时分，湖水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近处是翡翠色，远处渐成靛蓝，最深处的墨色则暗示着它近百米的深度。大家坐上游船，游船的柴油引擎在寂静中震颤，像一柄钝刀剖开凝脂。湖水在舷边翻卷出珐琅质的碎光，深处却沉淀着远古的墨色。白桦林的倒影被螺旋桨绞碎，又缓慢重组——这湖泊显然拥有自己的记忆法则。导游的喇叭声惊起水鸟，它们的翅膀掠过水面时，我分明看见那羽毛沾着青铜器上的绿锈色。远处，图瓦人的木屋像被随意撒落的骨牌，歪斜在群山皱褶里。而湖水始终以那种介于怜悯与冷漠之间的蓝，注视着所有短暂停留的造访者。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我们不过是它视线里微不足道的浮尘罢了。

在喀纳斯湖

我们说起蓝，说起冷，说起

群山环抱中

那枚不肯融化的翡翠——

它太像被神遗忘的

一滴泪了。

当风经过，褶皱里

藏着的，是整片阿尔泰的

寂静与呜咽。

游船划开水面时，

我确信看见

某个古老的魂魄

正以水纹的笔迹

书写：那些沉入湖底的

不肯上岸的传说。

而当我们离去，

它便重新封存自己，

像合上一本

写满密码的经卷。

唯有倒映的雪峰，

仍在替它

凝视这人间的

所有来路与归途。

喀纳斯的傍晚是一幅被神祇不慎打翻的调色盘。天空蓝得那样澄澈，像一整块未经世事的琉璃，透亮得能照见远古的冰川。忽然有金黄的云朵从山脊后涌出来，一团团、一簇簇，如同西王母遗落的鎏金绦带，又像牧人傍晚归家时扬起的碎金般的尘烟。

牧民的炊烟垂直升起，与云朵的金黄融成一片。恍惚间，整个山谷都悬浮在蓝与金交织的梦境里，连掠过草甸的风都带着蜂蜜般的稠光。这是阿尔泰山最慷慨的时刻——它把一整年的阳光都酿成了黄昏的云霭，让每个仰望的人都醉倒在苍穹之下。

入夜，喀纳斯收敛了白日的喧嚣，显出一种肃穆的寂静。远处的雪峰泛着幽蓝的光，像是浮在空中的幻影。我们突然理解了图瓦人的敬畏——这湖泊确乎是有灵性的，它亘古如斯地凝视着苍穹，而我们不过是它漫长记忆中的一粒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