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心守朴，众善归一：《老子新解（帛书版）》第四十九章

须弥--归一轩

浑心守朴，众善归一

——《老子新解（帛书版）》第四十九章

●原文：

[圣]人恒无心，

以百省(姓)之心为心。

善者善之，

不善者亦善[之]，

[德善也]。

信者信之，

不信者亦信之，

德信也。

[圣人]之在天下，

欱欱焉，

为天下浑心。

百姓皆属耳目焉，

圣人[皆孩之]。

◆今译：

有道之人（恒常无执）从来没有私心执念，

（他）以百姓的愿望为心意。

善良的人，（我）以善心对待之；

不善良的人，（我）也以善心感化他；

因此可得人心向善。

守信的人，（我）信任他；

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

这样可使人人守信。

有道之人置身于天地，

（内观）像呼吸一般自然，

浑融其心、遵从民意，使百姓回归质朴本真。

百姓皆专注耳目于外物，

而有道之人却像对待孩童般（守护百姓本真的灵性）。

◆注释：

①[圣]人恒无心，以百省(姓)之心为心：有道之人（恒常无执）从来没有私心执念，（他）以百姓的愿望为心意。

圣人：有道之人，这里指体道、尊道的为政者。陈鼓应：“圣人为道家最高的理想人物，其人格形态不同于儒家。儒家的圣人是典范化的道德人；道家的‘圣人’则是体认自然，拓展内在的生命世界，扬弃一切影响身心自由活动的束缚。道家的‘圣人’和儒家的‘圣人’，无论对政治、人生、宇宙的观点均不同，两者不可混同看待。”

恒无心：消解主观意欲，恒常处于无念乃至无我境界。恒，永远、恒定；无心，指去除私心成见。王安石:“圣人无心，故无思无为。虽然，无思也未尝不思，无为也未尝不为，以吉凶与民同患故也。”

百省（姓）：省通假“姓”，即“百姓”，指天下众人。

河上公注:“圣人重改更，贵因循，若自无心。”所谓“重改更，贵因循”，是指人主不师心自用，亦无主观模式或人为规范。客观体察百姓之需求和心意，因势利导，即所谓“以百姓之心为心”也。正如太史公所讲，道家“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②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德善也]：善良的人，（我）以善心对待之；不善良的人，（我）也以善心感化他；因此可得人心向善。

德善/德信：德，假借为“得”，得到、使得。使得人人向善、守信。善、信，指超越分别的纯粹善与信。

河上公释“德”字为“得”，注云:“百姓为善，圣人因而善之；百姓虽有不善者，圣人化之使善也。百姓德化圣人为善。”蒋锡昌亦云:“‘德’假为‘得’，此言民之善与不善，圣人一律待之以善，而任其自化，则其结果皆得善矣。”老子虽然没有正面谈人性善恶问题，但从此句可侧面得知老子主张人性淳朴，不善之人可以被感化。不像法家那样认为人性本恶，需要严刑峻法加以震慑。

③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德信也：守信的人，（我）信任他；不守信的人，（我）也信任他；这样可使人人守信。

河上公注:“百姓为信，圣人因而信之；百姓为不信，圣人化之使信也。百姓德化圣人为信。”

吴澄:“民之善、不善，信、不信，圣人不分其是非，皆以为善，以为信。不惟善者得善，信者得信，而不善者亦得善，不信者亦得信矣。‘得'谓民得此善，信而不失，盖不善、不信亦化而为善、信，是人人得此善、信也。”

④[圣人]之在天下，欱欱焉，为天下浑心：有道之人置身于天地，（内观）像呼吸一般自然，浑融其心、遵从民意，使天下百姓回归质朴本真。

欱欱焉：欱（hé），象声词，形容如呼吸般自然无为的状态，喻指收敛主观的意欲。上述叠音词描摹的是圣人“为天下浑心”那种自我敛啬，却又涵容万物的玄同境界。

欱：通“歙”，借为“合”，合上、收纳、收敛。《正字通》:“歙，合也，与‘翕'通。”《诗经·小雅·棠棣》“兄弟既翕”，毛传:“翕，合也。”“歙歙”如“歙然”，合貌，字亦作“欱”。

王弼注：“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释“浑心”为“无所适莫”。“心无所主”即无所区分，“无所适莫”则无厚无薄。

范应元：“歙:音吸，收敛也。”

刘师培：“‘歙’，乃歙闭之义也。此言圣人治天下，行治不尚侈张。'

徐复观：“歙歙，正形容在治天下时，极力消去自己的意志，不使自己的意志伸长出来作主，有如纳气入内(歙)。”(《中国人性论史》)

浑心：浑融其心，使百姓心意回归质朴本真。

王弼注：“甚矣！害之大也，莫大于用其明矣。夫任智则人与之讼，任力则人与之争。智不出于人而立乎讼地，则穷矣；力不出于人而立乎争地，则危矣。未有能使人无用其智力于己者也，如此则己以一敌人，而人以千万敌己也。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鸟乱于上，鱼乱于下。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为天下浑心焉，意无所适莫。”所谓害莫大于用其明，即王本第六十五章所言:“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任用智力则人必与之讼争，避免讼争必须守道弃明，回到无是、无非、无善、无恶之浑合境域，则使人无思、无欲、无事、无为，化归浑朴。

梁启超：“老子是最热心肠的人。”圣人具有广博的包容度和强大的影响力，能感化不善者、不诚信者，化魔境为道场。这一过程以有道之人为核心，呈同心圆扩散，由最初的“修之于身，其德乃真”直至“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溥”。但同时，圣人只是一种处于浑沌状态的核心，谓之“为天下浑心”。他不放任自己的私欲，不过于彰显自己的存在。

⑤百姓皆属耳目焉，圣人[皆孩之]：百姓皆专注耳目于外物见闻，而有道之人却像对待孩童般（守护百姓本真的灵性）。

帛书甲本“百姓皆属耳目焉”，乙本“属”字作“注”，同今本。《国语·晋语》“则恐国人之属耳目于我也”，韦昭注:“‘属’犹‘注’也。”“属”“注”二字同谊，乃谓百姓皆注意使用耳目体察世情，以智慧判断是非，犹若王弼注云：“各用聪明。”

释德清：“百姓皆注其耳目者，谓注目而视，倾耳而听，司其是非之昭昭。”

皆孩之：像对待孩童般包容教化，暗喻守护纯真本性。孩之：把……当作孩子。河上公注：“圣人爱念百姓如孩稷赤子，长养之而不责望其报。”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从道的视角看，这个世界的万物皆是道、天地所化生，无高低贵贱之分。因此，站在道的高度观照万物，就好比一个慈爱的母亲看待众多的孩子一样，无偏爱之心。“圣人皆孩之”，旧注多谓圣人怜爱百姓，而以无识无知之孩婴养教之；或如陈鼓应云:“有道的人使他们都回复到婴孩般真纯的状态。”

◆新解：

本章以圣人“无执无心”为纲，阐明了“德善”“德信”的终极境界，揭示了圣人之道的核心——无我而化民。有道之人摒弃私心，以百姓心为心，如同大海容纳百川，不分善恶信伪，皆以善德与诚信感化。善者不必自矜，恶者亦非永锢，以善待之、以信化之，则善与信如春风化雨，自成江河。这种超越二元对立的包容，并非混沌无度，而是褪去主观成见，让生命回归质朴本真。

真正的智慧在于消弭偏执，以虚怀若谷的姿态容纳万象。今世浮躁，人多执念于是非对错，以分别心切割世界。若能效法此德，以包容之心待人接物，则纷争可息，和谐自生。治理者当如“浑心”之镜，映照百姓所需而不强加意志；为政者须似“孩童”之眸，守护众生灵性而不役使心灵。大道至简，唯有放下掌控欲，守护内心的本真，方能在纷扰世界中保持灵明的觉知，见天地，见众生，成就万物共生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