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卜楞寺外，大夏河老木桥尘缘

郭晓明

郭晓明原创抒情散文

拉卜楞寺外，大夏河老木桥尘缘

（抒情散文）

佛曰：

一切皆因缘，

缘起缘灭，

一切皆是定数。

天还沾着秋夜的凉，我又走在拉卜楞的滨河大道上。我叫交巴，虽是汉族，却和这儿大多汉人一样，打小就有个藏族名字——在夏河，佛的虔诚早融在所有人的血液里，不分民族，也改不了。

东方刚洇开一抹淡青，拉卜楞寺的金顶沉在薄雾里，煨桑炉的青烟一缕缕钻出来，缠在寺檐的铜铃上。风一吹，铃音悠悠，混着经堂飘出的"唵嘛呢叭咪吽”低缓得像脚边的大夏河——这河是信教群众心里的母亲河，也是养了我快六十年的一条圣河。每次低头看河水泛着粼粼的光，总想起母亲走的那天，我蹲在河岸边洗她的尿布，冷水浸得手发僵，心里却翻着烫人的潮：小时候她蹲在这个地方给我洗，如今换我弯腰，佛说的轮回，原是这么具体又剜心的事。

转经筒的吱呀声从身后传来，是白发老阿妈，藏袍沾着晨露，经珠磨得发亮。她每一步踩在露水上，脚印浅淡，却比寺墙的基石还执着，喉间哼着模糊的经文，经筒转得不停。这里的藏族老人，都满脸慈眉善目，一脸的善容。我在这土生土长快六十年，佛的理听了半辈子，可记着的信佛人的好，比经文字数还多——就像记着母亲拌糌粑时，总往我碗里多舀一勺酥油，记了五十年，那暖比经堂的酥油灯还亮。

这条路我走了快一辈子，今日目光却钉在河上那座木桥上。它是新搭的松木桥，比起老木桥，浅黄木头透着生涩，却按老桥的样子造得分毫不差——连栏板的间距、榫卯的纹路，都照着老痕复刻。先前那座老木桥，在大夏河上站了一百多年，不是被洪水冲的，是时间熬得太旧：木头被河水泡得发黑，桩子松得风一吹就晃，寺院里怕出事，才让木匠拆了重造。

我记事时，老木桥就立在大夏河上，地面木板上留有岁月的足痕，栏板上堆着层叠的指痕，连桥柱上，都留着早年栓马缰绳磨出的深沟。它见过夏河的变迁，寺外土坯房成了藏式四合院和小楼，河对岸大林科郁郁葱葱，高大挺拔。这座木桥始终横在那儿，一头拴着拉卜楞寺的红墙金顶，一头牵着县城的青瓦街巷，像根没断过的绳。母亲生前总说："这桥是河的骨头，连着两头的人。"那天我洗好尿布往家走，手上的水珠哗啦啦的流，流到脚面上温温的，像她从前拉着我的手，可没等到太阳偏西，她就永远闭上了眼。

拉卜楞寺的老木桥拆的时候，木头缝里都浸着年月的味儿。桥板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不是风刮的雨打的，是多少双鞋和光脚磨出来的——有朝佛的老人拄着拐杖慢慢挪，鞋尖蹭过木板；有背着经筒的妇人匆匆走，鞋底沾着河边的泥，印在桥面上又被后来人踏平。

桥栏上还有被摩挲得发亮的地方，许是哪个阿妈牵着孩子过桥时，孩子总爱扒着那儿看河；许是哪个汉子出门前，在这儿站了半晌，手攥着木头望远处的经幡。这些痕迹哪是木头的纹路，分明是一茬茬人的故事，藏在裂缝里，跟着桥风吹了上百年。拆老木桥的时候，好多人就站在河对岸看。老木桥吱呀响着往下落，没人说话，就见有老人拿手抹眼睛，年轻人别过头去。那眼泪哪是为桥流的，是为那些踩过桥面的脚印，为那些趴在桥栏上数过的经幡，为日子里那点沉甸甸的念想——就像我想起母亲时，总恨那天没多握会儿她的手，总恨没有留更多的时间给母亲洗尿布，这遗憾跟着大夏河流走，又流过来，记忆又跟着大夏河水涨起来，总在眼前晃。

思绪撞进《鹊桥仙》的词里。天上银河宽得望不到头，牛郎织女隔岸站着，他们那桥是鹊儿搭的，年年换翅膀，可要渡的情总一样。我信佛说的"定数"，可老桥被抬走时，老人们趴在地上摸木头碎屑的样子，比经卷上的字更沉。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哪是梦？是剜心的真。牛郎织女刚要碰着手，风就催鹊儿散，怕不是一步三回头，把模样刻进骨头里？就像拆老桥时，我摸着我父母辈曾扶过的印子——怕新木头长不出旧纹路，怕娃长大了，记不得爷爷、奶奶过桥总念叨"慢些走"，更怕他忘了，曾有个老奶奶，总在桥下边的大夏河旁等放学的我，手里攥着块热馍馍。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话轻得像云，藏着多少疼？我们这一代的父母亲们，一块生活几十年，没说过也不可能说那个"爱"字，可总把热炕让给对方，总把糌粑里的酥油多舀一勺给对方。这暖，新桥糙硌的木头哪接得住？朋友说，前几日去寺院里添酥油，见个中年男人捏着褪色照片哭，照片上是个穿藏裙的姑娘。他磕着头说："她爱吃的糌粑，如今再也吃不上了。"老喇嘛递他酥油茶："执念是绳。"他抹着泪笑："疼也比忘了好，就像老桥没了，我还记着它原来的样子。"我听到这些手顿了顿——我娘拌糌粑时总给我多放一块酥油，记了五十年，哪是疼？是暖啊。那天洗尿布时，河水凉得刺骨，可想起她从前蹲在这儿，或许也是这般冷，心里反倒烫起来，原来疼和暖，本就缠在一块儿。

那时候寺院里的阿科天不亮就去大夏河边背水，脚步轻得怕惊扰了鱼，遇见转经的老人就侧身让行，弯腰问声"扎西德勒"。前阵子有游客丟了钱，卖酥油茶的卓玛阿妈拉着人回屋，端上热乎的茶和香喷喷的糌粑。游客过段时间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打电话要给钱，阿妈电话里直摆手："佛说要帮人，哪能要钱。"这些暖，老桥当年都见过吧？它站了上百年，看够了这样的事，才把栏板磨得温软。如今想，老桥栏板上那处被摸得最亮的地方，许是信佛的善人们常扶的位置。

老桥拆后，有个藏族老人扎西天天来新桥站着，摸木头的纹路，像在找岁月的留痕。我也常来，看新桥的木板留下脚印，看大夏河水涨了又落。这河养了我父母，养了我，养了我娃，老桥虽被收进记忆，走桥的人心里有根，就散不了。有个外地游客说，那年雨天我和她从木桥走过，她挽着我胳膊，伞往我这边歪，半边肩膀湿了还在笑。后来她走了，也是雨天，后来她托梦："以后走路，别穿着湿衣裳。"可再走新木桥，身边空着。如今新桥在，是忘不掉的提醒。就像这河水，日日淌，我总觉得母亲还在里头：她给我洗尿布的泡沫，我给她洗尿布的涟漪，都混在一块儿流着，没断过。

远处诵经声混着法铃"叮——叮——"响。佛说"一切皆空"，可老桥的木头在记忆里泛着旧光，新桥的缝里已钻了草芽，栏板上也落了新的指痕——原来空里，偏藏着不肯空的情。

老阿妈转经的声音近了，经过时看眼木桥，念着"扎西德勒"，手里布包里是给桥那头老阿爷的糌粑："念叨说，他转经几十年了，腿不好，老桥在时我就绕过来给糌粑，如今桥新了，路还是老样子。"我忽然想，不必问下辈子。桥这头递块糌粑，说句暖心话，就够了——佛记着轮回，人守着当下。就像那天洗尿布时悟的，轮回哪是玄乎的事？是她曾疼我，我曾侍她，如今我把她的好讲给娃听，娃眼里也亮着暖，这就够了。

风吹过大夏河，新木桥木缝里的草芽晃了晃，像应着老桥的魂。我对着大夏河鞠了一躬，敬这桥：敬老桥载过的上百年沧桑，敬新桥承着的旧念想，敬它一头托着佛的慈悲，一头接着人的执着；也敬这河，养了三代人的河——敬它装着母亲的影子，淌着就像她还在。

经声还在飘，天渐渐亮透，拉卜楞寺的金顶晒着太阳，亮得晃眼。我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得怕踩碎了什么——毕竟这桥还在，在母亲河上，老桥的沧桑，新桥的疼，佛在那头，情在这头。我叫交巴，在这儿活了快六十年，早懂了：哪怕隔着重山远水，记着，就不算真散了。就像大夏河在，母亲就永远在河风里，在新桥的木头香里，在我每次低头看水时，轻轻应一声。

创作背景：去年深秋回拉卜楞，我又去看了儿时的老巷道，在拉卜楞寺对面的大林科老松木上，还留着七岁刻的"交巴"二字，是母亲攥着我手刻的，说"名字得跟这土地粘在一块儿"。

天不亮沿大夏河走，河上新桥总勾着眼睛。有位藏族老人转经时叹道："这桥是照着老桥造的，一模一样。"先前那座老木桥在河上站了上百年，不是水冲的，是木头熬得太旧，桩子松得风一吹就晃，寺里怕出事才拆了重造。

老喇嘛说"旧物换新生是缘"。这木桥下面流淌的大夏河水，养了我家三代人，母亲走那天早晨，我在河边洗她的尿布，看着河水漫过石头，忽然懂了她攥着我手刻名字时的意思——根得扎在土里，情得浸在日子里。怕等我走了，没人跟娃说新桥下藏着老桥的魂，说这河水曾映着他奶奶洗尿布的影子，便写下这些字——记着老桥的暖，记着母亲的好，根就散不了。

愿普天下所有善良的人们吉祥如意

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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