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梧不止凤凰枝

秦淮云梦

秦淮云梦于金陵水阁，焚香煮茗，遥望庭中青桐，不禁轻抚案头焦尾，低语道：“何物能引凤凰栖？何枝堪承太古音？非青桐莫属。此木之魂，乃天地清气所钟，亦牵引吾辈澄澈心弦之引啊。”

看哪，那“碧梧栖老凤凰枝”，秦淮云梦凝视其枝干，指尖仿佛摩挲着无形的纹理，叹曰：“理细而性紧，此非《卷阿》古韵凝于木髓乎？‘叶缺如花，妍雅华净’，亭亭然，恍若‘皎月萦怀易刻痕’，清辉在叶脉间镌刻的，正是吾辈追寻的时光真意。” 这便是“桐”，亦是“同”——与天地同和，与高洁同契。古人云“韵高于桐”，诚然。它柔韧细腻的肌骨，是斫琴的上品。秦淮云梦闭目倾听，仿佛丝弦震颤间，“泠泠声满耳”，太古遗音穿透千年迷雾，于“独酌三更愁对月”的寂寥里，直叩心扉。他颔首：“此木温润如玉，岂非‘温温恭人，维德之基’之化身？《庄子》鹓鶵‘非梧桐不止’，那份孤高绝俗，早已烙印青桐魂魄，成就了‘碧梧栖凤’的永恒图景。”这亦是倪云林笔下“洗桐”的洁癖象征——清水濯枝，秦淮云梦深知，这何尝不是文人对尘心的濯洗？那份对澄净的执着，如他案头氤氲的茶烟，亦如“流云作画风帮衬”，在胸臆间晕染开来。

秦淮云梦细察其花信：“一年两度花开，先者‘未有叶而开’，‘花簇紫霞英’，后者‘至冬叶脱尽后始开’，独受阴阳淳气。妙哉！此非生命在荣枯两极间最坦荡之呼吸？”忆及“新桐初引”，晨露晶莹，曾映照王忱“濯濯”风神，也催发易安“多少游春意”的蓬勃。然而，亭亭华盖，这“十里桐阴覆紫苔”，终难敌秋风肃杀。秦淮云梦立于阶前，看“落叶纷飞，片片相思秋渐老；寒蛩低咽，声声倾诉客难眠”——当“桐子落，童子乐”的童谣隐约传来，他眉宇间掠过一丝感喟：“稚子之‘乐’声，深处可藏对繁华易逝的懵懂悲悯？美好之极，缘何总伴消逝之影？”那“疏桐”之影，映着摩诘的“寒塘”，也映着冬心笔下“金井辘轳空”的荒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秦淮云梦侧耳，那雨滴空阶，亦滴离人心，更似时间的铜壶滴漏，声声丈量着“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的幻灭与超脱。

青桐纹理细密，秦淮云梦以指虚划，如辨琴腹年轮，又如解读“墨痕深处”的千年崖刻。“此乃造物之密码。”他想起陈洪绶《眷秋图》中与湖石相融的苍劲老干，“是凝固的时间长河，亦是‘孤客吟诗月共陪’的永恒见证。”又忆唐寅《桐阴清梦图》里，高士醉眠桐阴，面带微笑。“此‘清梦’，非南柯幻境，乃霞乱月高时的灵魂出离啊。”当“明月筛花影，摇来雅韵一笺”，梧桐剪影落于秦淮云梦心头，他轻叹：“此便是最温润的留白。”凝视虬枝刺破云雾，耳畔似有荆公《孤桐》吟哦：“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那生命的倔强，秦淮云梦击节赞道：“此正乃直面深渊时，心中自响的洪钟！”

梧者，吾也。引桐，岂非引向那个“忘时”的真我？秦淮云梦于水阁回廊间踱步，桐叶翻飞如“片片相思”掠过衣襟，月华浸透“梧竹幽居”的静谧，或于“擎杯落月香初溢”的微醺中，梧桐以其亭亭之姿、柔韧之质、荣枯之律，化作一面“照见本心的古镜”，悬于秦淮云梦的灵台。它无声诘问，亦如云梦自问：“当繁华落尽，疏影横斜，吾心能否如这碧梧栖凤之枝，澄澈如洗，安栖于永恒的寂寥与丰盈之中？”

秦淮云梦立于中庭，仰望那凤凰所栖之枝，衣袂在晚风中轻扬，最终，他对着青桐，亦对着千年文心，发出最深沉的共鸣：“这‘非梧不止’的，岂止是凤凰？更是吾辈渴望在时间激流中锚定的，那颗不染尘埃的灵魂啊。”言毕，万籁俱寂，唯有桐叶沙沙，似在应和这千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