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雪山

秦源山人

西岭雪山西岭雪山看，嶙嶙白云巅茫茫白雪原，皑皑冰川寒云海日月坪，朝霞红石尖九瀑一线天，银练豹啸泉巉岩龙脊盘，阴阳界高悬林海涌深涧，佛光沐禅烟金猴跃古木，冷杉映碧潭石笋参天立，玄洞隐真仙少陵千秋叹，诗魂绕层峦夏花漫幽谷，冬雾锁重关杖底踏飞湍，身凌星汉间俯仰天地瀚，万象纳胸宽四时造化演，一脉承坤乾极目苍茫远，万古同此观孤峰聆太古，风雪诵真言写于二零二五年八月十一日 西岭千秋雪 晨光初绽时，我站在茶地坪的木栈道上，看云气从峡谷里漫出来，像一匹被风揉皱的白绢。栈道旁的野杜鹃沾着夜露，殷红的花瓣在晓雾里半明半灭。山风掠过树梢，忽然就听懂了杜甫那声穿越千年的喟叹——"窗含西岭千秋雪"，原来不是诗人的夸张，是这雪山真的把时光凝固成了永恒的洁白。 沿索道上行时，缆车像一片叶子在云海中浮沉。穿破云层的刹那，整座雪山突然撞进眼帘：嶙峋的山脊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如巨兽的肋骨从雪被里拱出，这便是诗中"嶙嶙白云巅"的真容。向导说，这些岩石形成于三叠纪，比恐龙还要古老，亿万年来，它们就这么沉默地托着头顶的雪，看沧海变成桑田。 海拔三千二百米的日月坪是观云海的绝佳处。我到时恰逢晴天，云絮在脚下铺成无垠的棉絮，远处的贡嘎雪山如浮在海上的玉簪。忽然一阵风来，云涛翻涌，那些积雪的峰峦便时隐时现，像《山海经》里记载的神山。清代地方志曾这样写西岭："峰峦六十有四，积雪不化者三季，晴日登之，可望成都万家烟火。"此刻极目南望，果然见平原如掌，江河如带，难怪古人会把这里当作天地的分界。 往红石尖去的路，是在杜鹃花丛中穿行。七月的红石尖，漫山遍野的高山杜鹃开得正烈，殷红、粉白、靛蓝，把赭红色的岩石衬得像燃烧的火焰。当地山民说，这些石头是火神的鳞片，远古时火神与水神在此大战，火神的血染红了山岩，而水神的泪化作了山间的溪流。传说虽奇幻，却暗合了地质真相——这里的岩石富含氧化铁，经雨水冲刷便显出血色，与杜鹃花的艳红相映，成了西岭最热烈的景致。 行至海拔三千六百米处，栈道旁出现了大片冰川遗迹。那些被冰川磨圆的巨石上，还留着冰川擦痕，像大地的掌纹。"皑皑冰川寒"的体感在此刻变得真切，即使盛夏，指尖触到岩石也会泛起凉意。向导指着一处冰斗湖说，那是远古冰川消融后留下的"冰臼"，湖水深不见底，终年不冻，倒映着头顶的雪山，仿佛天地在此交换了镜像。 从红石尖下行，远远就听见水声。先是细若丝竹，渐至如雷轰鸣，转过一道山弯，九瀑一线天便撞入眼帘——九条瀑布从百米高的崖壁上奔涌而下，在狭窄的峡谷里交织成银网，阳光穿过水雾，折射出三四道彩虹。这便是诗中"九瀑一线天"的奇观，清代《大邑县志》记载此处"飞泉九叠，穿岩透石，声闻十里"，果然不虚。 沿栈道继续前行，水声里渐渐混进一种奇特的低吼，像巨兽在山谷里呼吸。走近了才看清，一道宽约八米的瀑布从78米高的山凹处扑下来，撞击在岩石上的水花碎成雪沫，那吼声正是水流与岩壁共振的声响——这就是豹啸泉。当地流传着"银龙镇妖"的传说：远古时一条恶龙在此兴风作浪，山神派银龙化作飞瀑将其镇压，恶龙不甘，每日在潭底咆哮，便有了这如豹啸般的轰鸣。 坐在观瀑台的木凳上，看正午的阳光穿透水雾，在潭面上织出细碎的金网。忽然有人惊呼，只见瀑布前的水雾中，竟同时升起数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像谁在半空展开了彩绸。向导说，最多时曾见过十一道彩虹同现，那是水汽与阳光的魔术。明代徐霞客游西岭时，曾在日记里写"豹啸泉上，虹光如桥，人行其中，衣袂皆染五色"，今日得见，才知古人笔力不及实景之万一。 从豹啸泉往阴阳界去，要穿过一片茂密的冷杉林。林间弥漫着松针的清香，偶有小松鼠抱着松果从栈道上窜过。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钟磬般的声响，循声而去，只见一道山梁横亘眼前，梁的两侧竟是两个世界：东侧晴空万里，西侧云雾翻涌，阳光穿过云层，在雾霭中形成巨大的光环——这便是西岭著名的"阴阳界"。当地山民说，这里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清末时有个叫虚云的和尚曾在此坐禅，忽见佛光笼罩，顿悟"色空不二"的禅理，后来便在此修建了一座小寺，可惜早已湮没在林海中。 站在界碑旁，看云气在脚边聚散，忽然明白诗中"佛光沐禅烟"的意境。所谓佛光，原是阳光通过云雾中的水滴折射形成的光学现象，但在这雪山深处，却仿佛真有神灵在此显迹。远处的冷杉林如墨色波涛，涌往深邃的山涧，那"林海涌深涧"的壮阔，让人想起《蜀山图经》里"西岭七十二涧，皆通江海"的记载。 在冷杉林深处，藏着一汪碧潭。潭水绿得像翡翠，倒映着岸边的古树，分不清哪是树影哪是真树。忽然一阵骚动，几只金丝猴从树上跃下，长尾在林间划出优美的弧线，正是诗中"金猴跃古木，冷杉映碧潭"的写照。向导说，这些川金丝猴是西岭的精灵，从前山民们视其为"山神的信使"，从不惊扰。 往石笋峰去的路愈发陡峭，沿途可见许多柱状的岩石拔地而起，最高的竟有数十米，如雨后春笋，这便是"石笋参天立"的奇观。地质学家说，这些石笋是亿年前火山喷发的岩浆冷却后形成的玄武岩柱状节理，而当地人却相信，这是仙人在此下棋时落下的棋子。传说古时有两位仙人在峰顶对弈，一局终了，仙踪渺渺，只留下这些石笋作纪念。 石笋峰下有个幽深的溶洞，洞口藤蔓缠绕，当地人称之为"玄洞"。钻进洞口，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洞内钟乳石千姿百态，有的如莲花绽放，有的如猛兽蹲伏。向导说，洞深处有暗河，水流声如古琴轻弹。清代文人李调元曾游此洞，在《西岭杂记》中写道："玄洞深不可测，秉烛而入，见石乳下垂，如仙佛相，水声潺潺，似有真仙隐其中。"这便是诗中"玄洞隐真仙"的由来吧。 从溶洞出来，夕阳正为雪山镀上一层金辉。我坐在一块岩石上，看暮色漫过林海，忽然想起杜甫。这位一生颠沛的诗人，当年在成都草堂，推开窗就能看见西岭的积雪。他写"窗含西岭千秋雪"时，或许正愁肠百结，却被这雪山的永恒洗净了尘埃。千百年过去，草堂早已不在，而雪山依旧，这便是诗中"少陵千秋叹，诗魂绕层峦"的深意——山水比人长寿，却因诗人的笔墨而有了灵魂。 留宿在山上的客栈时，恰逢一场夜雨。清晨推窗，只见漫山遍野的夏花被洗得愈发鲜亮，从幽谷一直铺到云边，这便是"夏花漫幽谷"的盛景。向导说，西岭的春天是野樱的世界，粉色的花云能漫过整座山谷；秋日则是彩林的海洋，枫红、桦黄、松绿，把群山染成打翻的调色盘。 而冬日的西岭，又是另一番模样。曾在腊月来过一次，那时"冬雾锁重关"，整座山都隐在白茫茫的雾霭里，栈道旁的冰挂如水晶帘，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能传很远。最妙的是看豹啸泉的冰瀑，78米高的冰柱如水晶雕琢，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仿佛神话中的琉璃世界。 这次登山，特意选了徒步路线。从茶地坪到日月坪，八公里的山路蜿蜒在林海与飞瀑间。"杖底踏飞湍"的快意，是坐车无法体会的——脚边是奔涌的溪流，头顶是参天的古木，偶尔抬头，能看见云雾从树梢飘过，真有"身凌星汉间"的错觉。行至半途，遇见一位采药的老人，他说自己在这山里走了六十年，哪块石头下有黄连，哪棵树上有石斛，闭着眼都能摸到。"这山啊，就像个聚宝盆，"老人笑着说，"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东西。" 站在海拔3250米的红石尖观景台，俯瞰群山起伏，忽然懂得"俯仰天地瀚，万象纳胸宽"的境界。西岭的山，是有气度的，它不似黄山的奇峭，不似华山的险峻，却以一种苍茫辽阔，让人觉得自己的渺小。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闪耀，那是"四时演造化，一脉承坤乾"的见证——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地的规律在此清晰可见。 暮色四合时，独自坐在一处孤峰上。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脸上有些疼。这风声里，仿佛藏着远古的秘语，有冰川消融的滴答，有古木生长的拔节，有先人的足音，有飞鸟的翅鸣。这便是诗中"孤峰聆太古，风雪诵真言"的意境吧——所谓真言，原是自然的自语，只有静下心来，才能听得见。 下山时，最后回望西岭，云海正从山巅漫下来，像为雪山披上了洁白的披风。忽然想起诗的最后两句："极目苍茫远，万古同此观。"是啊，千年前的杜甫，百年前的徐霞客，今日的我，还有未来的登山者，我们站在不同的时空里，望着同一座雪山，心中涌起的，或许是同样的震撼与敬畏。 西岭的雪，是天地写的诗；西岭的风，是时光唱的歌。而我们这些过客，不过是在诗行里停顿片刻，在歌声中驻足一瞬，却已被这千秋雪与万古风，刻入了生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