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三孔 / 烟雨，中篇历史小说连载一

烟雨

西江三孔

中篇历史小说简介

北宋熙宁年间，变法风云席卷天下。江西新淦西江村（今峡江县罗田安山村）的孔氏三兄弟——孔文仲、孔武仲、孔平仲，怀抱济世之志踏入汴梁，却因目睹新法酷吏肆虐民间，毅然挺身抗争。

孔文仲，性情刚烈如剑，任秘书省校书郎时，痛陈新法扰民之弊，触怒王安石，罢官归乡。蛰居十八载，他血泪著成《熙宁新法弊政录》，录尽百姓疾苦。元祐初年复起为谏官，謇谔敢言，终病逝任上，遗稿托付胞弟。

孔武仲，沉稳持重，斡旋于新旧党争漩涡，升任礼部侍郎后，承亡兄遗志，始纂《清江三孔集》。然而绍圣年间遭新党构陷，贬死郴州途中，未竟事业。

孔平仲，明察恤民，地方为官有“铁面”之誉，亲历胥吏横行、乡民抗税血泪。绍圣、崇宁间屡遭贬黜，流徙江南盐税小吏之职，颠沛中续编《三孔集》，将核心文稿密送西江，托付长嫂。

张蕴素，孔文仲之妻，成孔门文脉最后的守护者。丈夫病逝后，她于西江故园，以命守护《弊政录》手稿及兄弟文稿。党禁酷烈，查抄不断，她智藏文稿于祖茔夹壁、灶膛暗格，屡退鹰犬。靖康战火，家园半毁，她冒死护住文脉火种。

南宋初立，八十老妪张蕴素取出深藏数十载的油布包裹。族人携稿奔临安，文坛领袖杨万里展卷震撼，亲撰序言，主持刊行《清江三孔集》。三孔忠魂终得昭雪，其“守正恤民”之志，穿越党争黑幕与王朝兴衰，终成江河万古奔流之精神。

明嘉靖年间，析新淦置峡江县，三孔风骨成地域精魂。清乾隆修《四库全书》，馆臣评曰：“文仲劲直如韩杜，武仲醇雅近欧曾，平仲超逸兼黄陈……立朝大节，文章著述，足为士林圭臬。”

千年以降，峡江明月依旧，赣水奔流不息。西江村祖祠书声琅琅，博物馆内光影重现殿争风骨、岭南著书。一部《清江三孔集》，半部士魂录，见证着刚直不阿的谏臣血性、经世致用的儒者担当，以及文脉在困厄中生生不息的磅礴力量。

——如江月清辉，永照人间。

西江三孔

烟雨中篇历史小说

第一章：

西江故垒 青萍初露

一

隆冬的寒风，裹挟着赣中丘陵特有的湿冷，呼啸着掠过袁水之畔(袁水新淦境内赣水支流)、层峦叠嶂的莽莽群峰。凛冽的气流钻过西江村(今峡江县罗田镇安山村，北宋属临江军新淦县)屋舍的缝隙，在青石板铺就的村巷里打着旋，卷起零星的枯草败叶。

西江孔氏宅院的白墙黛瓦在肃杀冬意里更显沉静，唯有门楣上那块“诗礼传家”的匾额，纵然木色已然黯淡，墨迹依旧透着一股历经百年的坚韧。

绕过影壁，穿过几进天井，便是整座宅院的核心——书斋。窗外寒风呜咽，室内的气氛却沉凝如铅，一盆栎炭火在青砖地上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红黄的光影在梁柱间跳动，也映亮了三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

孔延之（字茂先，孔子四十六世孙）端坐案后，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伏案的三个儿子。长衫布履难掩眉宇间天生的持重，长子文仲（字经父，时年十八）正襟危坐，指尖划过《孟子·梁惠王上》关于“不违农时”的行句，薄唇紧抿，两眉微蹙，似在无声诘问书中与现实的疏离；次子武仲（字常父，时年十五）指骨秀劲，执笔于《尚书·禹贡》的九州图志间比划山川脉络，目沉如水，不时在小笺上记下几笔，思路清晰得不带一丝少年的浮气；最小的平仲（字义甫，时年十一）捧着一卷《庄子·逍遥游》，口中低诵“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眼神早已随那鲲鹏投向无穷天宇，嘴角噙着一丝飞扬的神采。

“学以为己，兼济天下。” 孔延之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此心此志，需刻骨铭心。我孔氏自先世绩公(注：孔子四十世孙，唐末吉州推官)为避黄巢烽烟，离乱中南迁，择此地而居，岂止图个温饱安逸？乃是不忍圣贤道统丧于兵燹，欲托斯文于一隅，以待时清。尔等生于斯，长于斯，承祖德沐书卷，更当思‘修身齐家’之本，‘治国平天下’之望。”

孔延之的视线穿透窗棂，望向天井角落一尊经霜傲立的古梅——那是先祖孔绩手植，枝干虬结如铁，至今岁岁开花。

“此树即吾家格物之鉴。风刀霜剑，不改其寒香；乱世飘零，未堕其气节。汝辈读书明理，当效此志。”他踱步至悬于壁上的先祖世系图前，指尖落在那清晰标注的“孔绩”二字上：

“文德元年（888），绩公自吉州推官任满，值天下离析，烽火塞途，遂挈家小顺赣水而下，觅得此山环水绕、有渔耕之利处，结庐定居。以其地濒临赣水之西，遂名曰‘西江’。吾族于此耕读传家已七世，文脉相继，不敢或忘其艰。”

孔文仲闻言搁下书卷，起身躬身，声音清越坚定：“父亲明训，儿子谨记。读史观今，深以为圣贤之‘明德亲民’，韩文公之‘文以载道’，杜少陵之‘穷年忧黎元’，皆非空谈。当今之世，承平日久，然富者阡陌连城，贫者无立锥之地，三冗(注：冗官、冗兵、冗费)如石压卵，西北烽燧时警，江南财赋重负，皆非长治之兆。儿每诵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句，常恨学识尚浅，恨不能立时投身朝野，革故鼎新，解民倒悬！”他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甚相称的忧思与刚毅，混合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热忱。

孔延之眼波微动，抚须颔首：

“文仲有此志向，诚为可喜。然世事如棋局，非仅黑白可分。‘明其道不计其功’是立身之本，‘曲径通幽’亦是存身之术。锐气切莫自伤。” 他转向孔武仲，“常父如何看？”

孔武仲不疾不徐地放下手中笔，起身时已理好思绪：

“父亲，儿子以为，理国犹如诊脉。读《禹贡》，知古人划分疆域、治理山川水道，皆依势而为，讲求精准有序。今我朝漕河转运、仓储军需、差役赋税，皆国之脉络。然徒有良法，若州郡执行不当，吏员上下其手，则条条良策尽成扰民之具。如新淦县幅员辽阔，西南乡里，层山阻隔，行役艰难，良吏罕至，豪猾丛生。治理之难，不在法之不善，而在施法之末节紊乱，政令不通，民情难达。”他目光沉稳，话语中透着对具体事务的清醒洞察，“当务之急，首在‘清源’，理清层级权责，整顿吏治，而后‘疏导’方能见效。”这份近乎理性的透彻，远超同龄人。

孔延之眼中赞赏更浓：“甚善！洞察本源，方能对症施治。”他又转向神情雀跃的孔平仲：“义甫，你读《庄子》，可有体悟？”

“父亲！”孔平仲眼睛亮如星辰，“儿子虽羡庄子扶摇九天，逍遥自在。但更多感于太史公读渔父、屈原传，言其悲悯‘想见其为人’！读《诗》，觉《七月》道尽农人艰辛，《伐檀》怒斥不劳而获。儿子想，好文章，就是能画出人心中事、眼中泪的！就像咱们西江这江流，春汛奔涌，冬日枯瘦，岸上人家悲欢离合全在它的咆哮呜咽里。若能学太史公、杜工部，写得山川有骨，黎民有泪，才是真文章！”少年跳脱的语气里，涌动着对文学本质直觉般的领悟。

孔延之被小儿子话语中的灵气与朴素感情触动，唇边终于展开一丝笑意：“义甫此言虽直，却近本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心有所感方能动人。此灵性，乃文字之魂。”

书斋内短暂的轻松被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孔氏族老孔茂（字伯原，村中宿儒兼里正）一身寒气冲了进来，胡须上凝着白霜，手里紧攥着一卷插有雉羽的皮筒，气息微喘，难掩亢奋：“延之兄！大喜！临江军转呈——京中礼部试报！文仲……文仲少爷高中了！嘉祐元年丙科第一！进士及第！”

霎时间，书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细微的噼啪声，窗外寒风的呜咽声，尽皆远去。孔延之霍然站起，目露精光，接过那沉甸甸的文书。油布封皮带着凛冽的寒气，却怎么也挡不住他指尖的颤抖。他屏息凝神，展开那誊录着荣光的纸卷，目光在一行行朱砂批注间疾速扫过，呼吸渐渐粗重。

终于，他猛地抬起头，将那纸卷高高擎起，声音因巨大的激动而撕裂了惯常的沉稳，透出沙哑与滚烫：

“天佑孔门！文仲吾儿！大魁丙科！圣上钦赐进士及第！考功郎中吕夏卿吕公亲笔批：‘孔生文仲，诗赋赡丽，气骨清峻；策论深博精切，发前人所未发，文势浩瀚如大江东去，沉雄处有荀孟之风，宏阔间具史迁笔力！此子非池中物也！’——荀孟！史迁！吕公以圣贤、以史宗期许吾儿！列位先祖在上，孔氏蛰伏西江七世，此麟儿一出，文脉重光！”他眼中隐有水光闪动，盯着长子孔文仲，那目光似要穿透百年积郁，照亮未来前程，“‘赡丽深博’！‘沉雄宏阔’！吾儿不负寒窗，不负祖望！”

“中了！大哥中了！”孔武仲、孔平仲瞬间从椅子上蹦起，巨大的狂喜如潮水般席卷全身。平仲更是攥紧了小拳头，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仆从们早已闻声聚在门外廊下，此刻也忍不住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瞬间传遍宅院内外。

孔文仲恍若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击中，僵立当场。血液仿佛在那一瞬凝固，又在下一刻如熔岩般奔腾咆哮，直冲天灵！那沉重的书卷气、那压在心底的忧国之思，在此刻被一种汹涌而至的、属于年轻才俊初登龙门时才有的豪情与锐气猛烈冲刷。他双膝一软，面向北方汴梁的方向，再深深拜倒在孔氏列祖牌位前，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当他再次直起身时，素来沉静的眼眸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灼灼星火，紧抿的唇线终于扬起一个激动的弧度：

“父亲！儿……幸不辱家门清誉！儿，此去汴京，必以赤诚之心，报君父深恩；以诗书之志，酬圣贤大道；以胸中所学，谋天下之利！绝不负‘赡丽深博’之誉，更不敢忘‘济世安民’之本心！”

整个孔家沸腾了！这消息如投入油锅的水珠，轰然炸开。西江村这个依山傍水的宁静村落，瞬间被打破了冬日固有的沉寂。村中宿儒名流、左邻右舍、沾亲带故者，乃至十里八乡闻讯的士绅，皆络绎不绝踏足孔家。

贺喜声、赞叹声、祝福声潮水般涌入耳际，驱散了连日严寒。“新淦西江村出了进士郎，还是名列前茅！”的喜讯，乘着口耳相传的快船，沿着曲折的官道和小径，迅速传遍了临江军治下新淦、清江诸县。

孔家内外张灯结彩，比年节还要热闹三分。家人们忙碌地接待、奉茶、登记贺仪，脸上洋溢着主人般的自豪。

孔延之夫妇虽也喜形于色，频频答谢宾客，但眼波深处，那喜悦中掺杂着更复杂的思绪，尤其在看到被众人环绕、应接不暇却依旧挺拔如松的长子时。

孔延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天井，落在那尊先祖孔绩手植、历经百年风霜却傲然挺立的古梅上。红梅含苞待放，仿佛也呼应着这份家族的荣耀。他又望向壁上的世系图，“孔绩”二字历历在目。唐僖宗光启年间，黄巢乱兵如蝗虫过境，中原鼎沸，哀鸿遍野。时为吉州推官的孔绩，官袍未脱，举家仓皇南奔。千辛万苦溯赣水而上，在群山环抱、赣水西岸的这片荒芜之地停下逃难的脚步。

文德元年（888）在此结庐立祠，开荒垦殖，以书卷耕锄重塑家园，定名“西江”。从此，“守斯文于荆榛”成了刻入家族血脉的烙印。而今，七世之后，长房长孙孔文仲挟雷霆之势闯入了帝国的科举金字塔顶。这是迟来的辉煌，还是新局的开端？

孔延之望着被贺客簇拥、眼神锐气更盛、神采飞扬的孔文仲，那眉宇间的峥嵘之色似乎更浓了，心底那份“木秀于林”的忧虑也更加深重。

二

新淦县西南部连绵的丘陵深处，罗田西江村。这里距离繁华的县城足有百里之遥，官道崎岖，遇雨泥泞难行。罗田逢双赶圩集市，已是这片“边鄙之地”难得的交易点。

时值年关将至，本该熙攘的集市却透着一股萧瑟。几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乡民围着一个骑马的县衙公差，神色激动中带着绝望。

“杨班头！不是俺们存心赖着赋税！”为首的汉子须发半白，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是被山风和生计刻下的印记，此刻涨得通红，“是东边鹰嘴崖那边林子……上月不知从哪里窜来一帮凶人，有新喻县(注：新淦西邻县)那边的恶徒撑腰，说前朝地界碑文模糊不清，硬把那片能打几百斤茶籽、砍上百根杉木的山场给强占了去！俺们去新淦县衙击鼓鸣冤，等了三天，主簿大人只打发了文书来看了看，说县里案牍上确实没载明那片属谁家管，又说那老界碑剥蚀太甚无从辨认，叫俺们要么自认倒霉，要么自己跑去百里外的分宜县衙打官司……还说再闹就是诬告良善！班头，那山是俺们赵姓几族的保命粮仓啊！如今茶籽被采，大树被伐，运木头的大车辙印都压塌了俺们稻田的田埂！粮仓被撬，田被毁，饭都要吃不上了，拿什么交这秋税啊？！”他哽咽着，手指因为激愤和绝望而剧烈颤抖。

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后生也哭丧着脸接口：“是啊杨班头！俺从罗田到新淦县城，山路难走，骑马也得两天，碰上风雪封山，十天半月都出不去一趟。可那差役票符催税的鞭子，抽得人皮开肉绽啊！西江村、砚溪、罗田、马埠(现峡江县区域)，咱新淦县西南这么大一疙瘩地盘，就俺所知小五十个村子都窝在山坳里。

天高皇帝远，衙门的人几个月都难见一回面，有事找不到官，连个讲理的地界儿都没！可一到收税的日子，那些税吏倒像是会穿山的黄皮子精，钻得又快又狠！这叫啥理？收税催命勤，救命无门庭！”

骑在马上的公差杨班头三十许年纪，面容精悍，此刻眉头紧锁，看着这几个近乎绝望的乡民，眼中既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他压低了声音，透着一股局内人的心酸：

“老赵头，狗子，你们围着我喊破天也没用！我杨三就是个跑腿办差的，手里能有什么权？鹰嘴崖那片公案，我也听说过，不是一地两县交争的糊涂账。可这事儿闹到州军府衙都悬，它新淦县衙才多大能耐？这西南山地，隔着大江深壑，重重叠叠，新淦县衙在县东北，管着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几十里的地面，还要兼顾漕运盐课！光是派个县尉带几个皂隶定期下来巡查，人马驿费都难支应！远的不说，去年玉笥山(峡江县境名山)那边陈黄俩族争山场水渠动了刀，伤了十几条人命，等县里巡检带着壮班翻山越岭赶过去，毛都凉了半个月！打官司？官司没个三年五载见不着影，家里婆娘娃儿怕早饿成路边的枯骨了！”

他勒了勒马缰，环顾四周那些支棱着耳朵听的摊贩乡民，声音更低了几分，却字字敲在听者心上：

“跟你们透个底，咱们这种日子，早就有精明人看在眼里。前几任的临江知军老爷们，戴知府等老爷，都曾不止一次上奏朝廷奏疏请增置新县。奏折子里写得明明白白——‘新淦西鄙之地，层峦叠嶂，民风殊异，距县治二百余里，治理鞭长莫及。吏胥因缘为奸，民瘼久矣。宜割新淦西南数乡，另置新县，或以巴丘县置，以专责成，以肃吏治，以安黎庶’！说的就是咱们这地界儿的苦处！”

“新县？巴丘？”周围竖起耳朵的乡民中有人惊呼出声，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似乎要打捞起隋朝丢弃的县印。

“想得美！”杨班头泼了盆冷水，嗤笑一声，“奏折子上去，石沉大海，一耽搁就是几十年！京师里的衮衮诸公，天天对着奏章讲什么大道理大政策，有几个真能骑着马钻进咱这鸟不拉屎的山坳坳里看一眼？知道一个村子去趟县城要趟几条涧，翻几座岭？他们只看得见钱粮赋税的总数，哪管得到咱们这些山野草民的死活！”他顿了顿，看着赵老头和狗子那几乎要熄灭的眼神，语气带上了几分自嘲和劝解。

“该想法子凑的税米，还是要凑。胳膊拧不过大腿。散了吧，堵着我耽误了别的公务，回头大家更不好看。” 说罢，他勒转马头，马蹄踏着泥泞的路面“哒哒哒”远去了，只留下罗田市集一片死寂般的愁云，和被深深刺痛、却又无处申诉的乡民，呆立在初春刺骨的风里。那“另置新县、巴丘”的朦胧希望，被杨班头的话语无情碾碎，散落在崇岭山区的寒雾之中。

三

与罗田市集的愁云惨雾形成鲜明对比，隔着几里地的西江孔家，连日来车马盈门，喧嚣喜庆余波未歇。而在离孔家不远的罗田圩市东头一处临水的庭院里，却是一番清雅闲适的光景。

院内小亭临水，一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亭中石桌旁，坐着两位女子。上首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妇人袁婆婆，穿着干净朴素的靛蓝棉袄，正是前几日在罗田圩市集上叹息人群中的老者。此刻她正啜着清茶，目光却带着探询望向对面的年轻女子。

“蕴素丫头，”袁婆婆放下茶盏，望着窗外孔家方向，语气复杂，“孔文仲少爷高中进士，这是天大的好事。咱们西江村、罗田也跟着脸上有光。你爹跟他家延之先生又是世交姻亲故旧。你说……这孔郎君进京做了天子门生，能不能看在同乡的情分上，给咱们家乡的这些难处，在朝廷那些大人物面前提一句？”她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卑微而期盼的光，“要是能奏请朝廷，将咱们这西南数乡减负一些税赋，岂不是好？！”

被唤作“蕴素”的年轻女子，正是新淦名儒张若虚之女，闺名张蕴素。她穿着藕荷色袄裙，外罩一件月牙白兔毛比甲，身姿亭亭如出水之菡萏，气韵娴静。她正在素净的宣纸信笺上写一首给孔文仲的贺诗《闻孔郎金榜题名》，笔锋清秀中透出内敛的力道。闻言，她缓缓搁下湖笔，纤长的手指抚平笺纸边角，目光投向亭外水波不兴的小池塘，唇边带着温和却清晰明彻的微笑：

“婆婆的心事，蕴素岂能不知？乡梓之苦，犹如沉疴，蕴素虽处闺阁，也常听家父忧叹。” 她语声清越，不急不徐。

“孔郎君此番蟾宫折桂，自是凭其才学深厚、心志卓绝，获考官‘诗赋赡丽，策论深博’之评语，实至名归。然其初入仕途，正如一株移栽的嘉木，根系未深，荫蔽未广。朝廷殿堂，勋贵如云，言路非坦途。此刻便贸然为地方建制这等牵涉多方的大政发声，一则位卑言轻，易失于冒进；二则未经实务锤炼，洞察或有未周，恐非良策。他眼下要务，当是稳扎根基，精研时弊，积跬步以图致千里。此非懈怠乡情，乃是深谋远虑。”

她顿了顿，纤指轻轻点了点案头几份新淦地理图册的抄本，“婆婆所言减赋之议，蕴素也偶听家父与地方耆老议论。其利其弊，亦有思量。诚如婆婆等所感，新淦西南，万山盘亘，溪水迂回，距县城遥远，道路险阻。官府难至，则吏治松弛，豪强丛生，赋税催征尤成民瘼。更有甚者，如鹰嘴崖之案，与邻县交界不明，纠纷迭起而无处审断，长此以往，民心积怨，实非长治之策。”她清澈的眸子转向袁婆婆，带着理性的悲悯，“若能为民做主，那是最好不过。”

“只是，”张蕴素话锋一转，秀眉微颦，显出超越年龄的洞察力，“只怕是做了京官，天高地远，鞭长莫及。天下赋税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若无朝廷深谙地方实情、敢于担当的重臣（如临江知军），洞烛其弊，力陈其利，恐怕终究是纸上画饼，镜花水月罢了。”

此时，一个丫鬟手持一份帖子快步走进亭中：“姑娘，清江县李府尹夫人差人送来一份雅集请帖，邀姑娘过府一叙，还有几位县学的夫人小姐亦在邀请之列。”

　　清江县，乃临江军治所所在。

张蕴素接过帖子略扫一眼，目光掠过请柬中提及的主题“恭贺新淦孔文仲兄高中”，心中了然。父亲张若虚在西江、新淦、清江一带文名素著，张家又素有清誉，如今孔家出了一位进士郎，作为孔府未来的姻亲，她这位才名初显的闺秀自然成了官眷们社交圈中瞩目的人物。

“替我多谢李夫人盛情。” 张蕴素对丫鬟吩咐道，“备下几份适宜的回礼，再取我前两日誊写的《洛神赋》小楷一轴，算作薄礼。三日后我们一早动身。”

李夫人的雅集设在清江县一处名为“曲江别业”的临水园子里。雅舍精洁，暖香浮动。到来的不仅有为数不多的女眷，更有几位临江军属衙及县学的士子夫婿随行或相送。话题自然围绕着新科进士孔文仲展开。

“听闻这位孔进士，乃是新淦西江村人？西江孔家，莫非是唐末那位吉州推官孔绩之后？”一位县学教谕夫人好奇地问道。

“正是，”张蕴素安坐席间，礼仪周全，声音清朗不失沉静，“孔家诗礼传家已历七世，祖上孔绩公为避黄巢之乱，携文籍典籍南迁，择赣水西岸筑室，兴文教，课农桑，乃吾乡文脉所系之一端。家父与孔延之先生为同窗契友，常往还论学。蕴素亦曾于延之先生处，得窥孔郎君少时诗文稿。其文辞赡丽，情理深醇，尤其论国是之策，每见真知灼见，已透栋梁之器。”她巧妙地引用了考官吕夏卿的赞语，既肯定了孔文仲的才华，又不失矜持与客观。

一位年长的官员夫人（清江通判之妻陈氏）闻言点头：“吕郎中素有识人之明。其评语一出，孔进士名声在吾乡更是如日中天。延之先生教导有方，家风笃厚啊。”

此时，临江军节度推官周源（字伯清）之妻王氏略带好奇地接口：“蕴素姑娘家学渊源，慧质兰心，听闻令尊近日正为新淦西南乡邻赋役艰难事烦忧？说来也是，如此偏僻之地，又属两县交争之所，治理实难。可惜孔进士入京之初，想必无暇顾及此等地方细务。”她话中带着一丝探询，眼光却留意着张蕴素的反应。

张蕴素端起青瓷茶盏，指腹感受着那温润的暖意，从容应对：“夫人所言，正切民生根本。新淦幅员辽阔，西南群山环抱之地，舟车难通，吏治不便，豪滑坐大。赋税催科之酷、争讼决断之难，常使良民困顿。家父虽忧之，然位卑力微，难达天听。此事欲从根本解决，有识者所议，需由州军上宪洞察下情，详陈利弊，奏请朝廷，洞察民情。此非朝夕之功，更需机缘与魄力兼具的为政者主持。孔郎君位处清要中枢，日后若能熟悉典章制度、体察民生疾苦，待其根基深厚、言路畅通，为国为民建言献策之时，吾乡之困境，或许终有见天之日。蕴素于此，唯有期盼而已。” 她这番话语，既道出了地方治理困境的核心根源（地域偏僻、权力缺位），也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催促孔文仲的不切实际，而是将其视为未来长期政治实践中可能带来的良性影响之一，逻辑清晰，分寸拿捏得当，更隐隐透露出对地方情弊的了解深度，引得座中几位有识之士暗自点头。

周推官夫人王氏含笑称赞：“蕴素姑娘见识不凡，虑事周详，更兼温婉有礼，真不愧是若虚先生的掌珠。若孔进士能有幸早聆如此高论，想必亦当深省地方治道之艰。”她这一言，既称赞了张蕴素，也巧妙地将孔文仲未来的政治视野，与这位未来姻亲的独特影响力勾连在了一起。

清江雅舍内的香茗雅谈，无形中为这位来自新淦西江村的未来新科进士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让张蕴素的才名与见识在临江军官眷圈层中悄然传扬。这层姻亲关系与其说是家室匹配的必然，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文学品格与现实关怀在无形中的共鸣。

四

喜庆的余波在孔家弥漫了月余。爆竹的红屑早已被寒风卷走，庭前阶下的积雪也已融化殆尽，只在背阴角落残留着些许青黑冰碴。

正月的年味尚未完全散去，新淦县衙特遣的仪仗队伍，已在初八日清晨等候在了西江孔家门前。铜锣开道，清道牌高擎。官差皂隶皆着簇新号衣，肃立于早春微寒的雾气里，神色间带着与有荣焉的恭敬。新淦县衙的主簿亲自前来相送，这是对一位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的礼遇。

孔家大门洞开，族内亲眷、村中有头脸的宿儒里正，以及闻讯赶来的乡邻，密密地簇拥在门前的青石板路两旁，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今日的主角——孔文仲身上。

孔文仲深吸一口清冷而湿润的空气，那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融化的气息、远处赣水蒸腾的水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腊梅余香。他身着崭新笔挺的青色襴衫，腰束绦带，头戴黑色璞头，整个人如出鞘之剑，挺拔轩昂。

连日来的喧嚣洗礼，非但未消磨他骨子里的刚毅，反使眉宇间那份属于年轻士子初登青云的锐气更加内敛而深沉，如同古潭之水，表面平静，内蕴洪流。

孔延之排众上前，自侍立一旁的族兄手中接过一柄沉甸甸的桑皮长匣。匣身古朴，唯有几处铜饰因岁月摩挲而泛出幽暗的深绿色。他目光凝重，郑重其事地将长匣交予长子手中。

“文仲吾儿，”孔延之的声音不高，却似洪钟低鸣，穿透周遭的低语传入孔文仲心底，“今日远行，为父别无厚赠，唯以此祖物伴汝身侧，望其常警尔心。”

孔文仲双手恭敬地接过，指尖触及那木质的温凉与沉甸，心弦亦为之一颤。他依言解开匣盖内扣，但见厚厚几叠宣纸书册叠放其上，最上方则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素色绢帛。他小心翼翼地取出绢帛，缓缓展开。绢色已然泛黄，边角稍有磨损，然而其上墨迹却如松骨般苍劲盘虬，赫然是一幅笔墨详实的工笔世系图卷！

图卷起首，正是先祖孔绩公（唐末孔子四十世孙）南渡择居之景：风雨飘摇中，一叶简陋舟楫艰难抵岸，舟上一人长衫儒巾，怀抱数卷书箱，怀抱幼孥立于荒滩。他回望北方，目光穿越图卷，似有无尽山河破碎的痛楚与茫然，更有那刻入骨髓的不屈与守护斯文的坚毅！旁有孔绩亲笔落款题字，墨色如血：

“文德元年戊申秋，值黄巢肆虐中原，四海鼎沸，携幼孥十口，家仆二人，载残经半车，自吉州任上浮舟溯赣，颠沛流离，觅此幽谷僻壤，择西江岸畔结庐居焉。乱世飘零，惟冀诗礼继世，文章不朽，文脉存于天壤之间。” 图卷之下，那几本厚重册子，竟是孔绩于烽火狼烟中死死护卫、辗转千里的《易传》《毛诗正义》《春秋左传》手抄残本及一册蝇头小楷誊录的《唐律疏议》要点！纸页焦黄卷边，墨迹却依旧清晰可辨，是真正的家藏至宝！

“此物乃绩公南渡之际，护于心口之典籍，亦是吾族精神命脉之所托！”孔延之的声音穿透岁月尘埃，带着沉甸甸的嘱托，“儿今北上之途，正是先祖避乱南迁之反路！然此‘返’，非为退避，乃是进取！携此卷同行，当常思先人于离乱之中托命守文，护道存种之艰难卓绝！吾儿得吕公‘诗赋赡丽，策论深博’之誉，万勿沉醉于词藻清丽！当常念韩退之《原道》‘文以载道’之重责，当效法杜少陵‘致君尧舜上’，立身以正，济世安民！京师繁华似锦，深潭之险亦在其中。外露峥嵘易招物议，内敛藏锋始得久长。处事立身，当如先祖于此择地栖身——”孔延之的目光投向天井一角那株经霜愈劲的老梅，“亦如古语云，君子外直而中通！当效袁水之畔韧性劲竹，可曲而不可折！惟其如此，方不负七代祖德，不负圣上钦点之恩，不负平生所学！”

“父亲……”孔文仲只觉胸膛气血翻涌，似有千斤重担压于心上又化为无边动力。他将那承载着百年来家族在荒蛮赣西死守文化星火的桑皮匣紧紧抱在胸前，目光如炬，直视父亲，誓言字字如凿斧金石：

“儿定铭刻五内，悬锥刺股，不负绩公护书传道之艰，不负吕公品评之灼见！此去汴梁，披肝沥胆报君恩，殚精竭虑为社稷！当持守正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遇事多思，锐气藏于锋！孔氏文脉，自文仲始，必重光于庙堂清议之席！”

他目光转向身后。孔武仲，这位已显露沉稳气象的胞弟，眼中是深切的牵挂与信任，以及一份无声的承诺。他上前一步，用力握住孔文仲的手：“大哥安心北上！家中高堂孝养，族中诸事，义甫学业，自有武仲承担，断不容有失！只望大哥在京，安身立命，静待弟等佳音！”声音虽不高，却异常坚决。

孔平仲眼泪早已在眼眶里打转，此刻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长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放：“大哥！你走了，夜里谁来教我念《孟子》啊！到了京城，安顿好了，定要立刻写信回来！告诉我和二哥汴京城楼多高？皇宫有多大？太学里的先生们严厉否？还有……还有那个写《醉翁亭记》的欧阳先生……”

孔文仲心头一酸，强抑着离愁别绪，用力拍了拍幼弟的肩膀，又看向孔武仲：“常父，义甫，”他目光扫过两位弟弟，带着殷切的期许，“孔氏门楣，非文仲一人所能支撑！你二人当加倍努力，勤学砺行！他日，我兄弟三人必同登朝堂，携手立于衮衮诸公之前，方不负今日父亲庭训，不负此西江故垒百年书香！”

锣鼓声、喝彩声、乡亲们的叮嘱与祝福声如浪潮般涌来。孔文仲最后环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白墙黛瓦的孔氏祖宅在晨曦中沉静伫立，门前那株老梅虬枝蜿蜒，再远处，是烟雨迷蒙中层层叠叠的黛色峰峦，蜿蜒的袁水(赣水重要支流)在薄雾中闪着清冷的光泽，一路向北流淌。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人群外围，在一棵古樟树下，一道素净的身影(张蕴素)安静地立在那里，风拂动着她的裙裾。她并未上前，亦未呼喊，只是目光安静地追随着他，似有无言的嘱托与深远的期盼。

“新科进士孔老爷起行——！”县衙主簿一声高昂唱喏，铜锣、唢呐、金铙同时迸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瞬间盖过了风声水声离人声。

孔文仲朝乡亲们深深一揖，转身，撩起衣袍，脚步沉稳地登上了县衙备好的那辆蓝呢车盖的宽敞轺车。车帘落下，隔绝了熟悉的村景与人影。轺车内部宽敞，却只坐着孔文仲一人，那份被众人拥簇的喧嚣骤然褪去，代之以一种沉重的、奔赴未知的寂静。

车窗外，父亲孔延之瘦削却如山峦般屹立于府门台阶最高处的身影，母亲掩面无声垂泪、倚门依依不舍的模样，孔武仲扶定母亲臂膀、孔平仲用力挥舞手臂呐喊告别的景象……在车轮碾过泥泞地面发出的沉重辘轳声里，一点点模糊、后退。

车轮滚滚，在融雪泥泞的黄土地上刻下两道深深的长痕，载着这位背负孔氏家族七代沉甸厚望的青衫新贵，沿着那条五百年前孔绩公为避战火艰难溯流而来的相反方向，循着奔腾的袁水（北向汇入赣水主道），坚定地驶向北方的地平线——那里，矗立着千年帝都汴梁城，那里是帝国的心脏，此刻却也正酝酿着一场即将震动乾坤的变革风暴。

车厢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孔文仲怀中紧抱着那沉甸甸的桑皮匣。指尖下是先祖手迹绢帛粗砺的触感和书册残页坚韧的毛边。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琼林玉宴、九重宫阙，而是祖父孔绩在刀光血影中紧抱经书踏入南蛮荒滩的回眸一瞥；是父亲孔延之灯下疾书“外直中通”家训时的凝重侧影；是新淦西南深山中鹰嘴崖下赵老栓那绝望的通红面庞与杨班头“说的理不清乡事？”的无奈嗤笑；是清江雅集上张蕴素那句清醒冷冽的“此非朝夕之功，更需机缘与魄力兼具之上官”的清晰论述……一股混杂着巨大使命感、历史重量感与对未来莫测艰险本能的警惕的洪流，猛烈冲击着他的心脉。

西江孔氏这艘因一甲进士而骤然提速的航船，正朝着汴梁城那片星光璀璨却暗礁密布的深海，扬起了第一次远航的风帆。车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宛如这初春大地粗重的喘息，为新章节的开启，发出了不容置疑的序曲。

五

孔文仲的车马带着荣光和家族的期许，消失在新淦县城的官道尽头。孔家门前的喧嚣渐渐散去，只余下几缕未曾燃尽的爆竹纸屑，在初春微寒的风中打着旋儿。西江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这份宁静之下，又似乎多了一丝被期待拉扯的张力。

与此同时，罗田村口的泥泞小路上，那位须发半白的老赵头（赵老栓）和面黄肌瘦的年轻后生狗娃（赵狗儿），失魂落魄地立在路边，望着公差杨班头绝尘而去的方向发呆。刚才那番关于赋税、关于县衙遥远、关于鹰嘴崖山林纠纷的无助申诉，如同投石入井，除了几声无奈的叹息，再无声息。

“赵伯……真……真就没活路了吗？”狗娃的声音带着哭腔，因饥饿和绝望而干涩。鹰嘴崖那片被强占的山林，是他赵姓几族赖以为生的命根子，山里的野果、药材、木材，是青黄不接时填补粮食缺口和换点油盐的指望。如今被人强行伐木运走，抢摘茶籽，连他们试图阻拦时毁损的田埂都没处说理去。

赵老栓枯槁的手重重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活路？活路都得自己去挣！指望衙门那帮吃干饭的？不如指望老天爷掉馅饼！” 他咬牙切齿，声音像从破风箱里挤出来，“跑新淦城？百多里山路，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能走几天？到了衙门，文书、典吏、县丞、主簿、太爷……层层的门坎、张张的利口！哪个是好相与的？耗不死你！狗娃，你看看这脚下的泥路！” 他用手指着泥泞不堪、沟壑纵横的小道，“这就是咱们‘新淦西南’的命！官道？做梦！山旮旯里，能走驴子就是好路！人家县衙老爷，在城里喝着参汤看着歌舞，哪管咱们在山里爬着求命！”

他越说越激动，佝偻的背猛地挺直了几分，眼神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扫视着周围渐渐围拢过来、同样愁苦的乡邻：“杨头儿的话你们也听见了！前任知府老爷们都上奏过！说咱们这儿离新淦县衙三百里不止（此处按北宋里程计算），地偏人犷，治理不便，出过多少乱子！咱们年年受这冤枉气，受这断腿跋涉告状无门的苦，谁替咱们说过半句？”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闻言抹泪：“赵老叔说的是啊！上回李村王家媳妇难产，赶去县城求稳婆，人还没走出前头那仁和圩就咽气了……”

另一老者颤巍巍道：“前年山洪冲垮了河道，淹了咱们石溪十几个村子的稻子，大家凑钱写血书派代表送到新淦县衙。结果呢？衙门说‘水患无常，自修水利’，打发了十贯钱下来，杯水车薪！这水渠，还不是靠咱们自己挖烂肩膀才堵上？”

不满和积怨如同被点燃的干草，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鹰嘴崖的地是咱们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跟他们拼了！”

“拼？拿什么拼？人家有新喻县那边豪强撑腰！”

“咱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赵老栓看着人群激愤，反而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拼？是下下策！告？是上策！可咱们无凭无证，衙门又远在天边！现在最要紧的，是咱们自己得拧成一股绳！狗娃，你字写得好，找几个明白人，把咱们的苦处、鹰嘴崖的事情写成诉状！一份不够就抄十份！州府路我们不敢想，下次里正孔茂公老爷去新淦公干，我们就算跪着求，也要让他把这诉状递到县丞大人面前！再不济，告到临江军府衙去！让管着新淦的军府老爷们也听听，管不到底的山里百姓，被逼成什么样了！没准……没准哪天又碰上个有担当的青天大人，说不定就给解决了。可若连状子都没递上去，咱们就真的一点指望都没了！”他粗糙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量，在寒风中震荡。

狗娃和其他几个年轻后生被这绝望中的一点微光照亮，用力点头：“赵伯，听你的！我们写！哪怕告到汴梁去！”

罗田圩市的愁云惨雾尚未散去，这场山野间的悲苦与挣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最底层荡开了微澜，却传不到那遥远的、刚刚享受了进士荣光的孔府深处。

六

与罗田圩市的绝望和喧嚣不同，罗田圩市东头临水的张家庭院，则是一方宁静而幽深的天地。小楼窗明几净，张蕴素并未沉浸在准未婚夫高中进士带来的家族荣耀光环中，反倒因那日在罗田市集和清江雅集的所见所闻，心绪久久难平。

书案前，她正将一卷清江带回来的《新淦县地理图志》残本细心摊开。这图上线条粗疏，显然年代久远，但山川水脉走向大致清晰。她纤白的指尖沿着袁水（赣水支流）上溯，在新淦县最西南的区域缓缓划过：玉峡、长岭、赣江……最终停留在官道稀疏、村镇标注模糊的那一大片区域。

“西南之地，崇山深谷，驿路梗阻，距县治实不止百五十里，行役艰难至斯。”她取过素笺，提笔蘸墨，娟秀的字迹流泻而出，并非诗词，而是一份条陈清晰的札记：

“其弊一：政令难以下达，下情无由上达。胥吏得以上下其手，百姓苦于赋税催逼、争端难息（如鹰嘴崖山林之争）；

其弊二：民生凋敝，遇有灾变（如去年赣江洪水），官府驰援不及，民赖自救，十室九空；

其弊三：民风虽淳朴，但地处多县交界（尤与吉州庐陵、新喻界相接），因界址不清、管辖不明，常滋生械斗仇怨，官府断案无力，祸患积深；

其弊四：土地山林资源未能妥善梳理经营，豪猾侵占公产、欺压良善之事层出……”

写到此处，她搁下笔，窗外腊梅清冷的香气仿佛也随之凝滞。她再次提笔，在札记旁注上一行清隽小楷：“欲根除此弊，非图小补。精择县令、属员，严明律令，厘定疆域，清丈赋税，则政令朝发夕至，民瘼朝闻夕断，吏治可一清，边鄙方可永安。然设县关乎钱粮、版籍、吏额，非一时之功，需识民瘼、通世务之疆吏，洞察其源，备陈利害于御前，方有望施行。”

她深知这份札记注定深锁闺中，如同罗田圩市口赵老栓那无凭无证的呼喊。但忧心如炽，不吐不快。这份洞察与梳理，既是她对那片土地与百姓的深切同情，亦是她精神世界的一次郑重梳理。她将札记小心折好，收入一个紫檀小匣，置于书架深处。也许，在未来的某个不可知的时刻，这份思考，连同她日复一日对孔文仲京中见闻的揣度，会成为沟通“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无声桥梁。

她刚收起思绪，丫鬟敲门进来：“姑娘，夫人让问问，给孔家的节礼备好了吗？平仲少爷这几日还在老宅温书，今日要来辞行回县学呢。”

张蕴素点头：“都备好了，再添上一方老坑端砚和一匣上好的松烟墨吧，义甫（孔平仲字）学业精进，用得上。”

同日下午，西江孔家书斋。少了孔文仲的身影，气氛似乎清冷了些，但孔武仲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持重感却愈发明显。他正监督孔平仲练习策论。

“义甫，”孔武仲指点着弟弟的文章结构，“《论盐铁之利》，此题不可泛泛而论国家赋税。要落到实处。你且说说，以我乡新淦为例，官府如何榷盐？盐利又由哪些渠道入官府、入豪商、入税吏私囊？百姓负担几何？盐法利弊何在？” 他说话条理清晰，一针见血。

孔平仲歪着头想了一下，明亮的眼睛眨了眨：“二哥说的是！我想起来了，前日听府里老管家说，去岁新淦盐价又涨了三成，听说是盐运使司那边有人勾结盐商改了引票，把咱们临江的盐引配额压低了，抬高了官价？还是什么‘折博务’的事？”他毕竟年幼，记不真切，但对具体事务的敏感度却是一点就透。

孔武仲赞许地点头：“正是！‘利出于一孔者’，盐铁自古是国之命脉，亦是最易滋生腐败、扰民最甚之处。做此策论，若不能像你这般，从乡梓现实入手，列出具体情弊，再谈改革之策，便是空谈。大哥进京，他日所论必是国家大政。我们在乡，更要留心这赋役差科下的民生细微之处，这便是他日助他的根脚。”

孔平仲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闪着认真的光芒，提笔便在稿纸旁奋笔疾书起来。孔武仲看着幼弟专注的侧影，又望向长兄远行的方向。他心中明白，大哥带着家族的期许在京师闯荡那片风云激荡的天，而他，作为次子，则需在这片生养他们的山乡大地，默默地扎下更深厚的根。守护家门，约束稚弟，关注乡邻疾苦，这便是在乡土践行“兼济”之道的具体功夫。他拿起案头一本厚重的《唐六典》，翻阅着州县官员的职司划分，思量着那“边鄙之地，权责如何明晰”的治理难题。

窗外，一只灰雀落在枯枝上，清脆的叫声传入窗内，仿佛提醒着他们，这世间除了汴梁的宫阙，还有这赣西山乡最真实的呼吸与愁容。

七

临江军府衙内，官厅森严。知军陈公批阅完一堆常行文书，取过一封京中递来、蜡封严密的私人信函。展开细读，那是他在汴京为官的一位同年旧友的叙谈。信中除了寒暄，更多篇幅提及了京中的新气象——新帝登基后的锐意进取，朝堂上关于“革故鼎新”呼声日渐高涨，以及一个在官员私议中颇受关注的名字：孔文仲。

“……文仲兄入秘书省后，深居简出，勤于职守，其严谨精进之风颇为欧阳、司马诸公称道。然闻其在西京（代指汴梁）士子私人聚谈中，论及时政，锋芒隐现。尤其对‘国用’之本源，有超拔之见，其论大抵以为：富国必先富民，厚赋则民贫，民贫国亦弱。此论切中时弊，然与当今某些希冀以术速富的议论颇见抵牾……”

读至此，陈公的目光变得幽深。他端起茶盏，缓缓啜饮，视线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株在寒风中虬枝不屈的老柏树。

“孔文仲……”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孔延之携子来访时那位青衫少年沉毅刚峻的面容。

果然，龙入大海，其气已露！

他放下茶盏，踱步到悬挂于壁上的大幅《临江军舆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地图的左下区域——那片用最淡的赭石勾勒、山峦密布、村镇零星标识的地方：巴丘、仁和、罗田、西江、砚溪……一条代表河流的纤细蓝线（盘龙江）在其中蜿蜒穿行。

“新淦西南……确实是个麻烦……”他喃喃自语。作为一方主政者，他比谁都清楚这片地域治理的困难：距离府城（临江军治所清江县）和新淦县治都远，道路艰难，民情复杂，赋税纠纷和跨县土地争端年年不断，耗费大量的行政和维稳精力，却收效甚微，地方百姓积怨已深。这几乎是吏治疲敝、效率低下的一个缩影。

然而，这点分量何其沉重！疆界、官署、编制、经费、迁移人口、清查田亩赋税……每一项都是牵扯州军赋税版籍、消耗钱粮的动作。更重要的是，需要强大的中枢决心和魄力。如今新帝即位，朝野瞩目“新政”，若能借此东风……

时机？如今朝堂精力尚在“新政”方略大处着眼，谁有心思理会这蛮荒之地的细微之请？上策是等待、观察，等待孔文仲这样有潜力的新锐在朝中站稳脚跟，或者等待朝廷“新政”深入地方时，再伺机将此困境……

陈公收回目光，回到案前，提笔给京中友人回信：

“……弟在临江，常感地方治理不易。尤以新淦西鄙数乡（兹举巴丘、罗田等五乡）因山川阻隔，距城窎远（实二百里余），吏治鞭长莫及，民瘼深重，赋税争讼迭起。今闻君言文仲兄在京气象渐显，深为故里之幸。唯盼其持守本心，深察国策民隐于细微之间……吾乡疾苦，或可为日后鉴也……彼若在京，遇有可启圣聪之建言良策，尚祈吾兄婉言点播一二……”

他没有直言请求，只是客观陈述地方困境，将孔文仲的成长与新淦西南积弊的未来解决之路隐晦地联系了起来。这封信，如同投入汴梁城巨大旋流中的一颗小小水珠，带着遥远的期待，飞向了未知的漩涡中心。

八

春风渐次拂过赣西山野。西江村孔家的柳梢已染上嫩黄，池塘里冰彻底化开，偶有小鱼冒泡荡起涟漪。孔武仲依旧按部就班地读书、习文、理家，闲暇时便在村里地头走动，和老人聊聊收成，问询一下乡邻间的小争小讼（如同村之间田界之争，比鹰嘴崖更大），默默在心中揣摩着“治小如治大”的道理。孔平仲则在县学安心就学，不时向二哥孔武仲请教文章政事。

在罗田圩市口，赵老栓和狗娃们真的凑人写了一份诉说乡民苦楚、恳请官府主持公道的联名诉状。他们将鹰嘴崖纠纷的惨状（被砍伐的山林、被损毁的田地、告状无门的绝望）和更早前赣江水灾后官府赈济不力的事情写在状纸上，字迹笨拙却饱含血泪。状纸托到了里正孔茂手里。

孔茂拿着这份沉甸甸、饱含热泪的诉状，面对乡亲们期待的目光，长叹一声，郑重收下：“诸位心意，孔某明白。下次赴县，必当面呈县丞大人！能否上达天听，非我能为，但孔某必尽全力，使此状不在胥吏案头蒙尘！”他明白这诉状最终很可能只是府衙档案里多了一页无人翻看的废纸，但它承载着一个沉甸甸的承诺，也代表着这片土地最朴素的挣扎与希望。

而张蕴素，在春水初生时提笔，再次给远在京城的孔文仲写信。信中并无只言片语谈及乡梓的困苦。她只是清谈近日所读《贞观政要》，论及“民为贵”的君王之道，又录下新填的一阙词《浣溪沙·寄京》：“新柳垂丝入画堂，故园春雨润青秧。江声北去绕衡阳。鸿影云深迷故道，书窗月冷滞清光。未知剑气落何方？”词中“江声北去”是思念，“鸿影云深”是远隔，“剑气”则是她寄予这位未婚夫婿深沉而含蓄的期许——期许他能如锋锐之剑，洞穿迷雾，指向真正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方向。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山。层峦叠嶂在春日烟霭中显得柔和朦胧，一如命运不可预测的走向。她知道他的路在汴梁。而她的根，她的目光，她那份悄然藏于心底的对这片土地的忧思与洞察，将与这新绿萌发的山野，一同在静默中生长，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回响。

赣西山水的风声与汴梁城的更鼓声，隔着重重的山水与云端，在此刻的春色里，完成了这一章无声的呼应。等待孔文仲的，是龙腾虎跃之地的惊涛骇浪；等待这片山乡的，是漫长黑暗中依旧不肯熄灭的、对清明吏治与生路希望的微弱渴望。春，已经来了。风，却依旧带着寒意。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