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画痴

武礼建

题联：

执着钢笔画冶性

坚守力耕堂修行

我快成为钢笔画痴了！天天画，天天画……

晨光初透纱帘时，钢笔就在纸上跳起了舞。我总爱在这个时辰作画，当世界还裹着一层薄雾般的朦胧，连鸟鸣都显得格外清脆。笔尖与纸面相触的刹那，一种微妙的震颤从指尖传至心尖，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这方寸之间苏醒过来。

钢笔画的妙处，尽在那点与线的玄机。轻点时，如蜻蜓点水，墨迹在纸上晕开一朵小花；重压时，线条便如春藤攀援，有了筋骨与气韵。我常常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那布满皱纹的指节与闪着银光的笔杆形成奇妙的对比——一个是岁月雕刻的痕迹，一个是永恒艺术的延伸。

画山水时，钢笔是最忠实的旅伴。笔尖掠过纸面，一座远山便拔地而起，只需几道疏朗的线条，山的气势便跃然纸上。画水则更需巧劲，线条要流畅而不失力度，仿佛能听见溪水在纸间汩汩流动。最妙的是留白处，那不是空白，是云气缭绕，是水雾蒸腾，是让观画者神游的天地。

花鸟画又是另一番趣味。画一朵牡丹，从花蕊开始，螺旋状向外扩展，每一瓣都要有不同的弧度，仿佛能看见晨露在花瓣上滚动的轨迹。画鸟则贵在点睛，那一点墨下去，整只鸟便有了神采。我尤爱画麻雀，三笔两画，一只活泼泼的小生灵便立在枝头，随时可能振翅飞去。

但最令我沉醉的，还是画人，画美人。这不是简单的描摹，而是一场灵魂的对话。先勾勒脸庞的轮廓，线条要柔和得像春风吹过湖面；再描眉眼，那是心灵的窗户，一笔不慎，整个神韵就散了。画唇时最需谨慎，嘴角的弧度决定了一个微笑的温度。当整幅肖像完成时，我常常与画中人对视良久，仿佛她随时会从纸上走下来，与我共饮一杯清茶。

邻居老张常来串门，看我伏案作画，总爱问："老哥，天天画这些，不腻吗？"我便笑着指给他看昨日完成的山水："你瞧这山，前日画得苍劲，昨日画得秀润，今日又要画得空灵。山还是山，可笔下的气象日日新。"他摇摇头走了，大概觉得我痴。痴又何妨？我自有一方天地，与美相伴。

钢笔画的魅力，在于它的克制与爆发。没有油画的浓墨重彩，没有水彩的氤氲淋漓，有的只是黑与白的交响。但正是这极简的语言，反而能说出最丰富的故事。一条线可以柔若柳丝，也可以刚如刀锋；一个点可以小若芥子，也可以蕴含整个宇宙。我在这点线之间悟出一个道理：美

雨天作画别有滋味。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与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无言的歌。这时画出来的线条似乎也带着雨水的灵动，画中人的眼波里都漾着水汽。有一回画江南烟雨，不知不觉竟画了整整一日，等搁笔时，才发现暮色已浸透了整个房间。

冬天围炉画雪景，钢笔的线条要格外干净利落。画雪不能画雪，要画树枝上积雪的弧度，要画屋脊上雪层的厚度，要画雪地里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最妙的是在适当处留白，那白便成了雪，有了重量与温度。画毕捧一杯热茶，看墨迹未干的作品，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画人像时，我常常想起杨绛先生的话："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笔下的美人之所以美，不在五官的精致，而在那种从内而外散发的气韵。画一个微笑，要想象她为何而笑；画一抹愁绪，要揣度她心中所思。久而久之，我觉得自己不是在画别人，而是在画众生相中的自己。

有年轻后生问我："老爷子，画这些又不能卖大钱，何必天天折腾？"我指给他看窗外的一株老梅："你看它，开花不结果，年复一年地开，图什么？"美本身就是目的，就像春天来了花自然会开，我有了感悟自然要画。这其中的快乐，比任何物质的收获都要丰盈。

现在视力不如从前了，画细节时要戴上老花镜。手也偶尔发抖，但奇怪的是，颤抖的线条反而让画面多了几分拙趣。艺术本就贵在真，技巧再纯熟，不及真情实感打动人心。我越来越爱画记忆中的人和景，那些模糊了轮廓却清晰了情感的影像，在钢笔下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退休后，钢笔画成了我最忠实的伴侣。清晨与她"交谈"，把思念化作纸上线条；黄昏与她"散步"，让回忆在墨色中流淌。画到动情处，常常觉得她就在身边，指点我这笔该浓些，那处该淡些。艺术的神奇就在于此，它能将虚无缥缈的情感，凝固成触手可及的形貌。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却觉得每一天都新鲜如初。因为每天睁开眼，都有新的美等待我去发现，去描绘。一片飘落的银杏叶，一缕斜射的阳光，一个孩童无邪的笑靥，都是钢笔尖上的舞蹈。美在哪里？美在发现美的眼睛里，美在表现美的笔尖上，美在感受美的心灵中。

若有人问我这一生有何成就，我会展开一摞摞画纸：看，这是春天的山，这是夏天的荷，这是秋日的街，这是冬夜的灯；这是少女的羞涩，这是老者的睿智，这是劳动者的坚韧，这是思考者的深沉。每一幅都是生命的印记，每一笔都是时光的馈赠。

钢笔画的真谛，我用了大半生才略懂一二：不是要画得像，而是要画出生命的气息；不是要技法高超，而是要情感真挚。当线条有了呼吸，点画有了心跳，白纸便成了有灵魂的宇宙。

现在，夕阳又一次染红了我的画案。我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舍不得搁笔。因为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会有新的美等待我去邂逅。

成为画痴，我愿意，而且乐此不疲，直到停止钢笔。

撰文及钢笔画 武礼建

2025年8月打枣三舍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