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十二章:头皮针</p> <p class="ql-block">十月一的影子越来越近,河套平原上的风先一步带来了秋的凛冽。黄沙被秋风卷着,在天际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明明是上午,天色却沉得像黄昏,连远处的白杨树都褪成了模糊的剪影。内蒙的清晨已经有了扎人的凉意,我裹了裹兵团发的军大衣,后颈的酸痛顺着脊椎往下窜——昨夜几乎没合眼,浑身的骨头像被拆开又胡乱拼在一起。</p><p class="ql-block">事情是从昨天后半夜闹起来的。一连副连长的爱人难产,产房里的呼喊声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紧接着就传来杨医生急促的喊声:“大出血!快备血!” 医院的血库早就空了,消息传到一连,战士们跟潮水似的涌过来,一个个撸着袖子往诊疗室冲。李保树在医院里头住,他听到声音第一个跑了出来,他血型是A型最匹配,200cc鲜血抽出来时,他有些紧张脸都白了,却还咧着嘴笑:“能救嫂子和娃,值了。” 后来又有十几个战士轮流献血,近一千多cc的血顺着输血管流进产妇身体里,杨医生和医助夏红君在产房里守了四个多小时,直到天快亮时,才拖着湿透的白大褂出来,哑着嗓子说:“保住了,母子平安。”</p><p class="ql-block">转到病房后,输液管就没拔下来过。靳海华一个人值班,我实在不放心。产妇刚从鬼门关抢回来,输液速度得盯着,伤口渗血要换纱布,新生儿也时不时要查体温,她一个人哪忙得过来?我索性搬了张凳子守在病人身边,听见动静就去搭手看看体温,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拖着灌了铅的腿回护办室。</p><p class="ql-block">把白天的工作交代给同事时,我的眼皮都在打架。“输液单按这个剂量配,3床的青霉素得做皮试,千万别忘了。” 我趴在桌子上写交班记录,笔尖好几次戳到纸上,最后还是同事推了推我:“回去睡吧,这儿有我们呢。”</p><p class="ql-block">宿舍的硬板床此刻成了天底下最舒服的地方。我连军大衣都没脱,往床上一倒就沉沉睡去,梦里全是滴答作响的输液瓶。不知过了多久,蒋丽英的声音把我从混沌里拽了出来:“张姐醒醒,快醒醒!” 她脸上带着急,手里攥着个小小的输液器,“新生儿黄疸有点高,候医生说要输液,可我……我扎头皮针心里没底。”</p><p class="ql-block">我猛地坐起来,脑袋一阵发晕,晃了晃才站稳。“别急,我去看看。” 冷水扑在脸上时,才算彻底清醒过来,镜子里的人眼下乌青,嘴唇干裂,可眼神不能含糊。</p><p class="ql-block">产妇病房里暖意融融,候医生正弯腰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她是医院最好的儿科医生,头发总梳得一丝不苟,白大褂的袖口永远扣得严严实实,此刻正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皱巴巴的脸颊。见我进来,她直起身:“来了?新生儿血管细,头皮针由你来最稳妥的。”</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先核对了候医生开的医嘱,又检查了液体浓度。婴儿睡得正香,小脸有点泛黄,头顶的胎发又软又密。我屏住呼吸,左手轻轻按住他的额头,右手捏着针头,找准那根细如发丝的血管,手腕微微一沉。针尖进去的瞬间,一丝鲜红的回血顺着输液管冒出来,像极了初春解冻的第一缕溪流。我迅速用胶布固定好针头,调整好滴速,直起身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汗。</p><p class="ql-block">候医生一直没说话,直到我做完这一切,她脸上才露出点笑意:“手法越来越稳了。”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蒋丽英,语气严肃起来,“随着结婚的人增多,出生的婴儿肯定会越来越多。你们几个护士,必须尽快掌握头皮针的技能,这是基本功,不能出一点差错。”</p><p class="ql-block">蒋丽英红着脸点头,我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心里忽然沉甸甸的。那时的兵团知青,大多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经过最初的动荡,大家心里对回城早已不抱太多希望,扎根边疆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既然要在这里扎根,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自然成了顺理成章的事。这些即将出生的孩子,就是兵二代,是这片土地未来的主人。</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儿科和产科真的成了医院最忙的地方。原本紧张的病房渐渐住满了人,走廊里时常能听见婴儿的啼哭,混合着产妇的低语和医生护士匆匆的脚步声。我们遇到的困难比想象中更多:药品短缺,有时候连最基本的青霉素都要省着用;医疗器械陈旧,婴儿保温箱坏了,我们就用热水袋裹着棉被代替;人手更是紧张,常常一个护士要管十几个病人,连轴转是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但没人抱怨。蒋丽英后来成了扎头皮针的能手,她总说:“第一次手抖得像筛糠,现在闭着眼都能找准血管。” 杨医生带的医助们也渐渐能独当一面,深夜的产房里,总能看见她们年轻却坚定的身影。我们甚至在宿舍里办起了“夜校”,候医生教我们新生儿护理知识,杨医生讲产妇急救要点,大家围坐在煤油灯旁,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p><p class="ql-block">秋风还在刮,黄沙依旧卷着天色,但病房窗台上,不知谁摆了一盆仙人掌,在贫瘠的土壤里冒出了嫩绿色的新芽。我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困难,我们都得扛起来。因为那些新生的啼哭里,藏着这片土地的希望,藏着我们这些知青扎根边疆的决心。十月一的红旗很快会插遍营区,而比红旗更鲜艳的,是一个个新生命的降临,是兵二代们在河套平原上,开始书写属于他们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