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路上的青春纠葛（短篇小说）

潘世远

水杉路上的青春纠葛

作者：林芝萍

滁河的水在1981年的夏天总是泛着粼粼的波光，浑浊的河面上偶尔漂过几叶白帆，像被风遗忘的纸鸢。叶庄就卧在这条河的臂弯里，一条笔直的水杉路从庄东头穿到西头，水杉树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老长，把夏日的阳光剪碎成一地斑驳的光斑。路南是望不到边的良田，稻穗在风中摇晃着沉甸甸的脑袋，路北就是刚规划好的居民点，三十户人家的三间平房像排队的士兵，整整齐齐地趴在新河岸边。

新河是开春刚挖好的人工河，河泥被小心地堆在居民点地基上，让这片新宅比别处高出半尺。河水清清亮亮的，岸边长满了芦苇，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像是在说这方水土的新鲜故事。叶荣武家在居民点最东头，红砖墙刚刷过白灰，在一众灰扑扑的房子里格外扎眼；赵义友家靠西，土坯墙还露着本色，门口总堆着半干的柴火。

小武与小五

叶荣武的名字是爷爷取的，盼着他有股武气能护家。这名字倒真没白取，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比同龄孩子高出一个头，肩膀宽得像门板，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他脸上总是带着股没睡醒的凶相，左眼角那道月牙形的疤尤其显眼——那是去年跟邻村孩子抢河蚌时被石头划的，从此更添了几分煞气。

每天清晨，叶荣武家的烟囱总是最后一个冒烟。他妈妈王桂英要先伺候完痴傻的女儿叶荣兰穿衣吃饭，才能腾出手来给他做早饭。荣兰十五岁了还拖着两条鼻涕，坐在门槛上数蚂蚁，看到谁都嘿嘿笑。王桂英对这个傻女儿总带着几分愧疚，便把所有的疼惜都给了儿子。

"小武，锅里有煎蛋，快吃了上学去。"王桂英把碗筷往桌上一放，又从口袋里摸出两角钱塞给他，"路上买点糖吃，别跟人打架。"这话她说了无数遍，自己都不信。昨天荣武刚把前村的狗腿打断，她拎着两斤红糖去人家里赔笑，回来照样给儿子煎荷包蛋。

西边赵义友家的门总是敞开着。他爸爸赵建国在六合化肥厂上班，周末才回来，妈妈李春花是个手脚麻利的本地妇人，总在灶台和菜地间转个不停。赵义友排行老五，上面四个姐姐，在家里是实打实的"娇宝贝"，却没半点娇纵气。

"奶奶，您去挑水啊？"看到隔壁杨奶奶担着水桶出门，赵义友赶紧放下手里的弹弓跑过去帮忙，"我来我来，您这老骨头别闪着。"他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亮得像新河的水。

"小五啊，真是个好小子。"杨奶奶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你爸妈好福气，养出你这么懂事的娃。"

赵义友挠挠头，把水桶挑得稳稳当当："奶奶您别夸我，等会儿我帮您把水缸挑满。"他嘴甜，手脚又勤快，队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爱叫上他帮忙，混得比土生土长的叶荣武还熟络。

杨家三姐

杨家在叶庄是独户，五个女儿个个出挑，尤其三姐杨美玲，是水杉路上公认的美人胚子。她比两个小武（五）子大半岁，已经长到一米六，梳着乌黑的麻花辫，走路时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美玲穿衣服总比别人时髦些，她表姐在南京工作，常寄些的确良衬衫和喇叭裤给她，往晒谷场的学校门口一站，总能引来一串目光。

只是她那两颗大门牙总让她有点自卑。每次跟人说话都下意识地抿着嘴，攒下的零花钱全用来买牙膏和牙刷，早晚把牙齿刷得雪白，还偷偷找游医拿过矫正牙齿的铁丝，疼得眼泪直流也不肯摘。

"三姐，你看我捡的贝壳！"赵义友放学路上总爱跟在杨美玲身后，献宝似的掏出各种小玩意儿，"新河岸边捡的，能吹响呢。"

杨美玲停下脚步，辫子梢扫过赵义友的胳膊："小五，你作业写完了？整天就知道疯玩。"她嘴上嗔怪着，眼里却带着笑意。

"早写完啦，"赵义友把贝壳递过去，"给你玩，这是凤尾螺。"

这时叶荣武从后面闷头走来，肩膀撞了赵义友一下。赵义友踉跄着差点摔倒，刚要开口理论，被杨美玲拉住了。叶荣武斜眼瞥了他们一眼，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了，后脑勺的头发像刺猬似的竖着。

"别理他，"杨美玲小声说，"跟他计较掉价。"她知道叶荣武的德性，上次有个外村孩子跟他问路，就因为没叫他"武哥"，被他堵在水杉林里揍得鼻青脸肿。

课本风波

晒谷场的学校其实就是两间土坯房，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课桌是各家凑来的长板凳。叶荣武和小刚同桌，两人课桌中间划着楚河汉界，谁也不许过界。小刚是个老实孩子，戴着副断了腿的眼镜，总被叶荣武欺负。

那天放学前，老师布置了语文作业，要在课本上默写古诗。叶荣武上课光顾着睡觉，课本崭新得连名字都没写。他看着小刚把课本放进书包，心里打起了歪主意。

"小刚，借块橡皮。"叶荣武趁小刚低头找橡皮的功夫，飞快地把他的语文课本抽出来塞进自己书包。小刚浑然不觉，递给他半块橡皮："给你，下次自己带。"

叶荣武"嗯"了一声，背起书包就往家跑。小刚收拾好东西发现课本不见了，急得直跺脚，沿着水杉路一路找回去，连路边的草丛都翻遍了也没找到。

晚上小刚爸杨老四气冲冲地来到叶荣武家。王桂英正在给荣兰喂饭，看到杨老四进来赶紧站起来："老四哥，啥事啊？"

"荣武在家吗？"杨老四嗓门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都掉下来，"我家小刚的语文课本不见了，放学前还在呢，你问问荣武看见没？"

叶荣武正坐在门槛上削木棍，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

"你真没看见？"杨老四往前走了两步，"小刚说就你离他最近，是不是你拿了？"

"说了没看见！"叶荣武把木棍往地上一摔，眼睛瞪得像铜铃，眼角的疤在煤油灯下发着红光。

就在这时，杨美玲抱着叠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她刚去河边洗衣服回来，正好路过听见这话，忍不住开口道："四叔，我看见叶荣武把小刚的课本塞进他书包了，放学时我亲眼看到的。"

王桂英脸色一变，把荣兰往椅子上一推，指着杨美玲骂道："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我家荣武啥样我不清楚？用得着你多嘴？小孩子家家的别乱说话，小心烂舌头！"

杨美玲脸涨得通红，攥着衣角说："我没乱说，就在晒谷场边上，他趁小刚不注意拿的。"

"你还敢说！"王桂英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被杨老四拦住了。"行了桂英，孩子看着呢。"杨老四转向叶荣武，"荣武，把课本还给小刚吧，都是一个队的，别伤了和气。"

叶荣武梗着脖子不说话。王桂英见状从荣武书包里翻出课本，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杨老四："老四哥，你看这孩子，跟小刚闹着玩呢，还当真了。"她又瞪了杨美玲一眼，"死丫头，下次再乱说话看我不撕你的嘴！"

杨美玲咬着嘴唇没说话，转身跑回了家。叶荣武看着她的背影，眼角的疤拧成了疙瘩，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水缸里的报复

杨家的水缸就放在厨房门口，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屋外，缸口用一块青石板盖着。每天早上杨美玲都要去新河挑水，把水缸灌满。这口缸是她爷爷传下来的，粗陶的缸身刻着花纹，用了几十年还完好无损。

自从课本的事之后，叶荣武就盯上了杨家的水缸。他每天趁杨家没人的时候，偷偷摸摸地溜到水缸边，抓一把泥土撒进去，或者捡块小石头扔进去。王桂英知道了也不管，还跟邻居说："小孩子闹着玩呢，美玲那丫头就是欠教训。"

起初杨美玲没发现，直到有天舀水做饭时，发现水缸底沉着些泥沙。她以为是自己挑水时不小心弄进去的，没太在意。可接连几天都是这样，有时还能舀出小石子，她才觉得不对劲。

这天她故意挑完水就躲在门后观察。没过多久，就看见叶荣武鬼鬼祟祟地溜过来，从地上抓了把土正要往缸里撒。

"叶荣武！你干什么！"杨美玲冲了出来，吓得叶荣武手一抖，泥土全撒在了地上。

叶荣武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做鬼脸："死丫头，活该！"

杨美玲气得浑身发抖，舀起一瓢水就朝他泼过去，可惜没泼中。她把这事告诉了爸妈，杨爸爸叹了口气："算了，别跟他计较，他妈妈护短得很，去找了也白找。"

杨妈妈心疼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以后挑水回来把缸盖盖好，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叶荣武的报复并没停止。他见撒泥土被发现，又想出新花样。趁杨美玲不在家，把死老鼠扔进了水缸。那天杨妈妈做饭时舀出死老鼠，当场就吓得晕了过去。杨爸爸气得抄起扁担就要去找叶荣武算账，被邻居拉住了："算了算了，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当，他就是个浑不吝的。"

杨美玲看着被倒掉的满满一缸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明白叶荣武为什么这么坏，也恨自己的软弱。

水杉路上的激战

秋分那天下午，杨美玲去供销社买盐，刚走到水杉路中间，就看见叶荣武靠在树上等着她。他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眼神阴沉沉的。

"杨美玲，你很能耐啊。"叶荣武挡在路中间，嘴角勾起一抹狞笑，"敢告我的状，还敢跟我妈顶嘴？"

杨美玲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的布包："让开，我要回家。"

"回家？没那么容易！"叶荣武把石头猛地砸在旁边的水杉树上，树皮被砸掉一块，"上次你坏我好事，今天我让你尝尝厉害！"

说着他突然抓起地上的石头就往杨美玲脸上扔去。杨美玲反应快，侧身躲开，石头擦着她的耳朵飞过，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叶荣武你疯了！"杨美玲又惊又怒，捡起地上的树枝当武器，"你再胡来我就喊人了！"

"喊啊，看谁来救你！"叶荣武像头暴怒的野兽扑过来，伸手就要抓她的头发。杨美玲也豁出去了，挥舞着树枝朝他身上打去。她虽然是个女孩，但常年干农活力气不小，一时间竟跟叶荣武打了个平手。

叶荣武没想到她敢还手，更生气了，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地上按。杨美玲挣扎着，指甲在他胳膊上划出几道血痕。叶荣武疼得嗷嗷叫，一拳打在她肩膀上，把她打倒在地。

"看你还敢不敢嘴硬！"叶荣武骑在她身上，扬手就要打。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飞快地冲过来，一脚踹在叶荣武背上。

"叶荣武，你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赵义友不知从哪冒出来，指着叶荣武怒喝道。他刚从镇上买作业本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叶荣武被踹得趴在地上，回头一看是赵义友，顿时火冒三丈："小五子，关你屁事！滚开！"

"路见不平就管！"赵义友把杨美玲扶起来，"美玲，你没事吧？"

杨美玲摇摇头，捂着肩膀说："我没事，他太欺负人了。"

叶荣武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土，像头被激怒的公牛冲向赵义友："我看你是找死！"

赵义友虽然没叶荣武高大，但身手灵活。他躲过叶荣武的拳头，绕到他身后抱住他的腰，使劲往地上一摔。叶荣武重重地摔在水杉路上，疼得龇牙咧嘴。

"服不服？"赵义友骑在他身上，拳头举得高高的。

"不服！"叶荣武挣扎着要起来，杨美玲见状捡起地上的树枝，在他胳膊上抽了一下："让你再欺负人！"

叶荣武没想到两人会联手，又被打了几下，头上磕出个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他看着赵义友愤怒的眼神和杨美玲手里的树枝，终于怕了，哆哆嗦嗦地说："我服了，别打了。"

赵义友松开他："以后不准再欺负美玲，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叶荣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捂着流血的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一瘸一拐地跑回家了。他眼角的疤被鲜血染红，看起来更加狰狞。

杨美玲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肩膀不疼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摸了摸左边的太阳穴，那里被叶荣武的指甲划了道口子，正渗着血珠。

"你受伤了。"赵义友从口袋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她按住伤口，"走，我带你去卫生室。"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杉路上紧紧依偎着。新河的水依旧静静流淌，水杉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个夏天的恩怨与悸动。

从那以后，叶荣武果然再也不敢欺负杨美玲了，每次在路上遇到都绕着走。杨美玲太阳穴上的伤疤渐渐变成淡淡的浅粉色，像朵小小的桃花。她和赵义友的关系越来越好，放学路上总能看到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赵义友会给她讲化肥厂的新鲜事，杨美玲会教他做算术题，水杉路上的光斑落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滁河的水流淌不息，见证着叶庄的悲欢离合。两个小武（五）子的恩怨，杨家三姐的青春，都像新河岸边的芦苇，在岁月的风中静静生长，成为水杉路上最难忘的风景。